了一容是东乡族人,东乡族是居住在西北的只有不到80万人口的少数民族。我在中央民族大学上学的时候,同宿舍就有一位东乡族同学,所以我对这个民族略有了解。东乡族有自己的语言,属于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这一点让我非常好奇,我曾多次与他对照过东乡语与蒙古语的异同,结果发现有很多词汇非常接近甚至一致,不论是语音还是语义。蒙古族与东乡族的渊源有多种说法,我不想过多探讨,但是两者在语言上有这么多共通之处,让我对东乡族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认识了一容是近两年的事情,我们虽然聊得不多,但非常投缘。之后就有了微信交往,再后来开始关注他的小说。
最先看到的他的小说是《玉狮子》,这也是他近几年影响最大的作品之一。小说是关于人与马的故事,人是十多岁的伊斯哈格,一个从内地离家出走、流落到新疆的少年,马是一匹骒马,名叫玉狮子。伊斯哈格厌倦了循规蹈矩的农耕生活,向往大草原的自由,成为了一名牧马人,并与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玉狮子则桀骜不驯,不甘忍受公马“大特级”的奴役,逃离了马群。两者都是逃离,殊途同归。伊斯哈格目睹了农耕文化在商业时代的颓败,土地荒废、生态破坏、生物多样性丧失,甚至农民赖以生存和延续的根基——种子,也发生了基因变异。在伊斯哈格身上,聚焦了作者在现实中无法体验的文学想象,饱含了对人性、自然生态以及文化的思考。他爱读书,知恩图报,更明白作为牧马人的义务和责任。当他得知玉狮子离开马群时,便下定决心要找回它。玉狮子的逃离是对权力的逃避,也是对自由的向往,在这一点上,伊斯哈格与玉狮子同命相连,并在玉狮子身上感悟到生命的尊严和勇敢。当玉狮子遭遇狼群的围攻而陷入绝境时,他奋不顾身解救它,并带着它一同归来,恪守了牧马人的信义和担当。小说精心描画了中亚草原的宏阔高远、大自然的神奇和伟大,体现了作者朴素的自然情怀和生态主义的理念。
《夏季的牧野》可以说是《玉狮子》的姊妹篇。主要人物依然是伊斯哈格,内容是关于牧人与马还有驴的关系。伊斯哈格是被主人雇佣的放马人,因此他与马和驴的关系更单纯也更亲近,而在主人眼里,马和驴只是赚钱的工具,是生物链底端的人类吃食。小说写了马群中公马的命运,让人唏嘘:马的一个种群中只能保留一匹公马以作为繁衍后代的种马,其他公马都必须骟割,不然公马之间为了争夺交配权会发生厮斗。而那些骒马或者母驴则更为悲惨,小说记述了一头长脚母驴,在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务之后便被主人卖掉,生死未卜。伊斯哈格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却无能为力。也许生活就是如此,牲畜就是这样的宿命。
读了一容的这两篇作品,让我想起艾特玛托夫的小说,甚至19世纪的乡村小说。他的叙述多是传统的讲故事的手法,或者说现实主义的手法,即认真地讲故事,不玩花活,这很不容易,而且这种叙述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有生活、有经历、有故事、有细节,因为它事无巨细,非常考验作者的躬身经验和生活常识。
当然,了一容的小说也不都是写实的作品,他也吸取了现代小说的一些手法和结构故事的方式,比如《高房子上的女人》就是一个怪异的、接近福克纳《献给艾米莉的玫瑰》的故事。一个女人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从此隐匿在自家的高楼上不见外人。10年后她走下楼来,胸前却抱着一个孩子。故事有些荒诞,她的前夫是一个驴贩子,对驴近乎变态地痴迷,他认为驴比人更真实,不虚伪更不害人,对驴比对自己的女人还要好。女人与其离婚后,高居楼上足不出户,给人一种神秘的想象,仿佛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但事实又发生了转变。或许真有能够让她为之生孩子的男人,或许这仅仅是写作者的一种幻想和期望。《一树桃花》也是一篇奇特的小说,塑造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哈代的形象。他向往古代文人的自由生活,买了一片山坡以居住和种树,过着无忧无虑、离群索居的生活。他有三个各具性格的好友,四人共同在这里体验大自然的美妙,并从自然界的各种生命中寻找生活和生存的哲理。
了一容小说中的人物多是一些普通的小人物,他们与现实社会总是拉开一定的距离,甚至格格不入。但小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现实其实就是由这些小人物甚至是怪人组成,并且作者常常会从这些小人物身上发现一些值得肯定的品质。《古城黑牛儿》里的黑牛儿就是一个怪人,他疯疯癫癫、不务正业、自作多情、胡思乱想、一厢情愿、不切实际,常被村人耻笑。但他有一技之长,通过为人画像展现了自己的价值。在他身上有阿Q的基因,也有堂吉诃德的影子,他不安于现状、试图改变自身命运的努力值得我们尊重。在《移民区的警察》中,作者塑造了白警官这个与众不同的警察形象,他务实平易,性情柔和,甚至有些窝囊,“一点都不像电视里演的那么威风堂堂的样子”。他喜欢读书,尤其崇拜有学识的人。或许是命运捉弄,他被调到了偏远穷困、治安混乱的移民点,但他没有怨言,依然在工作中兢兢业业,为民排忧解难,终于获得了村民的认可。
整体考察了一容的创作,他的小说就像是一幅幅社会风俗画,真实、真切、真情,很少有加工修饰的痕迹,保持了生活的原貌。他极少议论,让故事讲述,让人物说话,让读者思索。这让我想起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他在谈到契诃夫的小说时说:“阐释了平凡的生活,既没有歌颂,也没有歪曲。”这是对契诃夫的最高评价,也正好契合了我对了一容小说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