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武庙和遗弃的画像砖

□北 城

我是在武庙废土的一角抠挖出这页明代的画像砖的。

如果不是细心找寻,在茂密的野草下面,很难发现这页画像砖,以及人类曾在此活动的些许痕迹。连同发现的,还有横竖散落的一些破碎的兽头滴水和琉璃瓦片。

哦,这些野草业已淹没至庙宇的墙根和四周,荒草侵头,寂静到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过五百年前的人欢马嘶。它们顺势生长,不论高丘还是低洼,见有空地便抢占上去,从容地活在自己的荣枯之中。

我捧起这页精美的画像砖,拂去它上面附着的土尘和干枯的草茎。这是一株正在吞吐怒放的植物,捧出的两团圆灿灿的花朵,重叠的朵瓣每一片都舒展得毫不畏缩。正中的蕾朵尚未盛开,肥硕得像掬在一起的手掌,随时要向着阳光摊开;又像庆祝武士凯旋的酒盏。它的枝条曲而张扬,像延伸着的蓬勃的力。它舒展的叶子,像几柄有着锯齿的、略弯的匕刃。

就算是一株花草,都这般个性鲜明,高傲地释放着无可匹敌的美。尽管涂彩已经剥落,但从遗留的残红碎白中仍可感受到它的绚丽之姿。如同武士壮丽人生的注解,亦如武士意气风发的人生,都集中到这页瓦红的画像砖石之中。这朵开得毫无顾忌的艺术之花,散发着高贵的精神馨香,不知忧郁和苦闷为何物,无视周遭的荒芜,使得周遭的荒芜,一朝之下不成其为荒芜了。

画像石之侧,是新修的武庙,二三公里之外,是武士征战的城池古堡,放眼望去,只有一个老者在平坦的城池里面缓慢地放着一群羊。那些城堡和城堡的包砖已经走到风雨欲坠的命运的尽头。新修的武庙已经没有了古代的什么痕迹,它只不过是坐落在古代的位置上罢了。整个就是用现代砖瓦水泥涂抹的造型。庙院里新立的武士牵着他的棕色战马,但从武士动作的呆滞和盈盈笑容中,不难看出这是借助现代机械和工艺完成的复制品,完全是一件艺术之赝品。

为什么推倒旧碑而立起新碑?哪怕这是一通字迹斑驳的残碑。为什么丢弃这页画像砖而竖起一尊以工业手段制作的石像?哪怕这尊石像汉白玉雕就。这页画像砖和这尊武士像,究竟哪个才是人类真正的艺术瑰宝?无知是毁坏人类文明的主要理由吗?不知这页画像砖还会在废土中静卧多久,当有一天人们四处寻求它的时候,也许它永远隐遁消失在时光的废墟之中,不复重现。

但是新修的武庙也就三五年,已经残迹斑斑,院落水泥已经裂缝,庙内的白灰受潮脱落。这次新修算是对武庙的一次彻底破坏。历史上也曾多次对武庙进行过修整,据记载,其中明正德六年,重修过一次武庙,“瓦石破烂处换新,墙壁倒塌处进行修补,并增修了神庙”。但这是重修而非新修。

究竟是保护还是破坏?想起一位作家讲过这样一则故事,说有户人家,家里有一把祖传下来的缺一条腿的明代座椅,有一天,一位收古董的来客要买走这把椅子,已经讲好不菲的价格,因为没带那么多钱,便说好第二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收古董的来客走后,主家看着这把落满灰尘的缺腿椅子,怕收古董的第二天反悔,这么一把破椅子人家真会给这么多钱?便用布擦掉灰土,找来斧子给补上了一条木腿,一桶红漆一把刷子,给椅子涂上了崭新的颜色。第二天收古董的来了,一看,白给也死活不要了。

武庙本是明代的武庙,而非今人之新创武庙。那庙宇的一砖一瓦一雕像都应当是明代的。我们一铲子铲掉,推到废墟之中,代之以今日的水泥红砖混凝土,这等于铲断了我们与历史血脉相依的脐带,铲断了今人与古人的联系和沟通,铲断了我们通往古代的唯一实证和通道。在今日的砖瓦中,如何能读到古人的心路历程?保护原貌就是最大限度的保护,对历史的随意篡改,就是对古代文明成果的直接毁灭。文明若失去传承,人类便会倒退到失忆、无知和野蛮的荒芜之中。

失忆,是多么可怖的事情。现在的生活,绝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和唯一标准。旧人走了,新人到来,确切地说,人类整体活在当下,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中。当下马上就成为过去,人类时刻迈入未来。现在,仅仅是过去和未来的衔接。

幸好,这页完整而惊艳的画像砖,让我与武庙、武士和那段尘封的历史取得联系,让我与古人的心灵取得沟通……以砖为鉴,而不至于在历史的风烟中再次迷失。

2023-01-13 □北 城 1 1 文艺报 content68368.html 1 武庙和遗弃的画像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