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是中国作家当中鲜见的跨龄、跨界写作的作家,所谓跨龄,是指描写的人物对象既有少年儿童,也有成年人的。所谓跨界,是指其描写的文体,不仅仅有儿童文学和成人文体的区别,而是泛指其创作涉及到小说、散文和剧本改编。
童心未泯是一个作家保持旺盛创作生命力的表现,而将童心转化成一种看取世界万事万物的人生视角,那是感伤浪漫主义的创作情愫。小说《请与我同行》中的同学S君在诗歌《我希望》中所表达的情感,足以概括、印证黄蓓佳作品感伤浪漫的内涵:“我希望/人们常问我,应该找什么样的伴侣呢?我说——/我希望她和我一样,/胸中有血,心头有伤。/不要什么月圆花好,/不要什么笛短箫长。/要穷,穷得像茶,/苦中一缕清香。/要傲,傲得像兰,/高挂一脸秋霜。/我们一样/就敢暗夜里,/徘徊白色的坟场,/去倾听鸱鸮的惨笑,/追逐那飘移的荧光。/我们一样,就敢在森林里,/打下通往前程的标桩。/那管枯枝上,猿伸长臂,/何惧石丛里蛇吐绿芒。/我们一样,就敢随着大鲸,/划起一叶咿哑的扁舟,/去探索那遥远的海港,/任凭风如丧钟,雾似飞网。/我们一样,就敢在泥沼里,/种下松籽,让它成梁,/我们一样,就敢挽起朝晖,/踩着鲜花,走向死亡。/虽然我只是一粒芝麻,/被风吹离了茎的故乡。/远别云雀婉啭的歌喉,/远别玫瑰迷人的芬芳。/我坚信也有另一颗芝麻,/躺在风风雨雨的大地上/我们虽未相识,但我们终极乐观/因为我们欣赏的是同一轮太阳。/就这样,在遮天的星群里,/去寻找那粒闪烁的微光。/就这样,在蔽日的密林里,/去辨认那片模糊的叶掌。”这才是成熟的黄蓓佳的另一面,显然,这与她童心未泯的儿童文学的创作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
黄蓓佳与我相识四十年,我对她的作品认知是经历过了一个漫长的变化过程的,限于篇幅,我只把这个审美认识过程做一个提纲挈领的概括。这里要说明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以来,对于黄蓓佳林林总总的小说创作,尤其是她的中长篇小说,我错失了许多评论她优秀作品的最佳时间,换言之,虽然我长期关注她成人题材的作品,评论的数量和深度却是远远不够的。
我曾经概括黄蓓佳小说的审美特质是那种感伤主义的浪漫情愫表达,这个整体评价至今都没有改变,无论是悲情主义、感伤主义的构思,还是充满着喜剧色彩的历史和现实的故事营造,感伤浪漫主义的元素始终贯穿在黄蓓佳所有的作品之中。浪漫诗意的审美在她青春期的作品中就得到了完美阐释,小说集《雨巷同行》中的故事意象得以朦胧而羞涩的呈现:《雨巷》《去年冬天在郊外》《这一瞬间如此辉煌》《阳台》《秋色宜人》和《请与我同行》(我之所以把《考学记》排斥在外,就是因为它纪实性较强,减弱了感伤浪漫的元素)。那时候我们读这些作品,往往会发出年轻的会心一笑,从中引发阅读的青春冲动而产生一种美好的爱情恋想与幻觉,无疑,这是那个时代青年的阅读聚焦。而这种早期作品中的浪漫写作元素虽然没有在黄蓓佳的写作中成为一种自觉的意识,但在下意识当中,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样的写作风格是适合她的。
然而,遗憾的是,这一切努力并没有得到评论界的充分关注,从《午夜鸡尾酒》这本长中短篇集子里便可见一斑,黄蓓佳在“序言”中说出了她早期作品感伤浪漫主义元素对她创作风格的影响:“《冬之旅》是我写得最短的一个中篇,仅三万字,但是在我的作品中的位置非常重要,是我的写作风格由抒情浪漫转向冷静现实的一个标志。”但是,我并不认为她的浪漫主义元素在现实生活描写中消逝了,被瓦解和遮蔽了,相反,她用成熟的哲思剔除了青春期冲动的盲目浪漫激情,转而植入了冷静的浪漫描写,带着“忧伤的浪漫”进入主题的深层模式表达之中。这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忧伤的五月》《柔情似水》《仲夏夜》《婚姻变奏》和《午夜鸡尾酒》中都有令人沉思感伤主义浪漫元素的呈现。
毫无疑问,这种变形的感伤浪漫元素在历史题材作品中更是有着阅读的魅力,《新乱世佳人》足以证明黄蓓佳这类小说生命力所在,90年代末我看完这部长篇时,产生了一股即时性的评论冲动,可惜被那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特殊事件耽搁了。
长篇《婚姻流程》虽然也是现实题材的作品,但是,我认为这是一部黄蓓佳用变形的感伤浪漫枪杀生活中的普泛廉价浪漫的一次阴谋,这就是用“冷静的忧伤浪漫”的感伤主义呈现冷酷现实的一种回答。这让我想起罗伯特·本顿执导的电影《克莱默夫妇》从消解浪漫到回归现实感伤浪漫的主题表现。
这种深度模式的感伤浪漫主义充分地潜入了黄蓓佳的中篇小说集《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之中,2008年当我甫一拿到这本书的时候,首先就是被书的封面装帧震撼了——那个系在书名上心形铁丝像绞索一样锁住了“人”的图案,以及一道横亘在书名中间的铁丝,划掉了人和自由的字样,最后终于断裂了,这种意象具有逼真的立体感,甚至用手摸上去的凹凸感,就像真的是一段铁丝嵌进去的,其视觉的冲击力让我折服,美编设计者算是吃透了小说的寓意,并深入其肌理之中,把作品的深层表现力发挥得淋漓尽致。除了《爱某个人就让他自由》外,《爱情是脆弱的》《玫瑰灰的毛衣》《逍遥梦》《眼球的雨刮器》和《枕上的花朵》都是黄蓓佳深度思考生活和爱情的感伤罗曼蒂克之抒写,堪称上品佳作,漏读可惜,弃评更是永远的遗憾。
无疑,从《派克式左轮》这部小说集开始,标志着黄蓓佳对现实题材的转型描写,一直到新世纪以来,连续几个长篇小说的出现,让评论界得出了她对现实生活题材深度介入的结论,可是我始终以为那个潜在的感伤浪漫主义幽灵,仍然弥漫在黄蓓佳的作品之中,从《目光一样透明》到《所有的》,再到《家人们》,我们仍然看到了黄蓓佳流泪的罗曼蒂克背影,我曾经写过一篇《家人们》的评论,主要是从这部作品的风景画描写入手,那只是从一个侧面来阐释作者感伤浪漫元素的植入。
让我充满着狐疑的是,黄蓓佳作为一个优秀的成人题材的小说作家,其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和深度的人性描写应该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之序列中,但它们却被评论界和文学史界所忽略和轻慢了,究其原因,更大的缘由是她的儿童文学创作的巨大影响力,遮蔽了她成人题材作品的深度辉煌。
值得深刻检讨的是,由于我个人的审美偏见,历来认为儿童文学创作不能入正史的谬论主宰着我的思维,所以,当我被江苏作协邀请参加黄蓓佳长篇儿童小说《童眸》研讨会的时候,如其说是对作品产生了阅读的兴趣,还不如说是与黄蓓佳的友情驱使而至,我以为这是我对儿童文学评论画上的一个休止符,谁知一次偶然性的阅读摧毁了我的偏见,那就是在黄蓓佳新的长篇儿童小说《太平洋,大西洋》出版之际,她告诉我这部长篇小说不仅是给孩子们看的,而且也是给成年人看的。于是,我一口气含着热泪看完了这部作品,从此,动摇和改变了我几十年来固执己见的陋习,便立马动笔写了那篇《谱写友情的复调悲怆交响诗》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中,我不仅分析了小说的复调艺术特征,以及人性力量的强大震撼力,同时也强调了小说中风景画描写对现代少年儿童的教育意义,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深刻地认识到小说中不断插入的风景画描写所构成的恰恰就是衬托贝多芬“悲怆交响曲”“英雄”和“命运”的“田园”,如果没有浪漫童趣的田园乐章为最终的“悲怆交响曲”做出的反衬与烘托,感伤浪漫主义悲情的描写就不会打动全年龄段的所有读者,小说也就缺乏了人性的深度表达。
由此,我才真正认识到:“一部好小说的阅读群体是超越年龄与国别的,《太平洋,大西洋》就是这样的好小说,当我们这些垂垂老者在即将走向人生终点时,我们能够在这部优秀的作品中看到我们童年的面影”。这就是人性的悲情感伤浪漫抒写所带来的交响诗的力量所在。
感谢这部好作品的浪漫感染力,也感谢黄蓓佳改变了我对儿童文学的偏执。
浪漫不仅属于儿童文学,它也是成人文学不可或缺的写作元素。
更要感谢悲情浪漫主义的抒情风格不仅仅属于18世纪,同样适应当今现实世界的描写;它也不仅仅是属于浪漫主义的,同时它也属于现实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