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走出去,已是在舆论媒体上流传多年的一句老口号。伴随着这口号,确实已有很多样式、很多形态的中国文化走了出去:餐饮、瓷器、影视、书法、国画、服饰、工艺品,还有杂技、功夫、中医和舞台表演艺术,以及关于旅游名胜和历史古迹的种种言说和故事。文学在这之中,算是相对抽象、相对深沉,也相对不那么热闹、不那么容易赢得可观的人气和火爆现场效应的一个小众品种。尤其是隔了语言文字的鸿沟,能够直接阅读和欣赏我们中国文学作品的域外人士,远不及吃中餐、穿唐装、看杂技和学书法、练功夫的人那么多。
文学的跨国越境传播,必须穿过语言的种类界域,同时又必须携带、保留由特定的语言传统而来的那份独异的精神韵味。哪怕仰仗了翻译,在归化总不能做到百分之百,而异化也总不可能彻底排除的跨语际转译过程中,真正显示翻译作为一个事件或一项实践的那点根本价值的,恰恰只能是对于异质的意义、异样的体验、异己的语用习惯和思维方式的导入和引进。如果不是这样,翻译就像是在语言和精神的世界里,听着门外的吆喝,而翻腾自家的箱底,挑拣可以兑换现钱的旧物件似的。对人对己,充其量这都只是在发掘既有存货里的残余价值。其实这已不能算是翻译,至少是不属于鲁迅所说的那种可有“窃火煮肉”之用的翻译。最多只能说这是一种借他人酒杯浇自家胸中块垒,或者借题发挥、趁便敷演的新形式。
各国各语种间的文学跨界越境旅行,实际上的状态,往往却多以这种做起来比较容易、效力也比较明显的形式最常见。通俗的大众化、类型化作品总是占据着各国文学翻译中的大宗地位。也正因此,非通俗、非大众化的作品,必须先瞄准或先找到自己跨国越境传播的特定受众群体,然后才谈得上如何有针对性地进行有效的介绍,包括作品本身完整、准确的译介,也包括与作品相关的时代背景、话语形态和社会意义赖以生发及获得理解、认知的文化情境的译介。这正像对水土条件要求苛刻的奇花异草,在移植外地时,需要更多地考虑把有助植株根系存续生机和活力的土壤成分与酸碱、温湿度等因素,都一概附带着给予保障。
换句话说,在文学跨国越境的传播与接受中,通俗化和大众化程度比较高的一类作品,适应不同文化语境和社会土壤的能力也会比较强。因为他们原本表达和包含的就是超越或连通在国家、种族、语言、文化和媒介疆界之上的那些共感、共情和共识。在表达的出发点上,它们就没有多少立足于某一确定的国家、种族、语言、文化方位或社群和媒介层次的特殊意识,所以整个作品最终呈现出的风貌和内容,也就具有一种不受国家、种族、语言、文化、社群和媒介差异阻隔的性质。而通俗化、大众化程度不高的一类作品,既在国家、种族、语言、文化、社群和媒介层次上占取了明确的定位,那么,对于它们的理解与认知,顺理成章也就需要牵连着对国家、种族、语言、文化与社会等各方面背景的精准把握。
在当下中国,一如新文化运动与百年前文学革命兴起之初的情形,纯文学或所谓严肃文学的受众,主体仍在于青年。而且这部分青年,又以高校文科各专业所集纳的在校生为重。尽管从常年执教文学课程的不少一线教师的直感来讲,即便是在正就读于文学专业的大学生中,阅读文学经典和文学新作的人数及频率,也较之理想指标或期待数据有极大落差。但纵使如此,谁又能设想,在文学本身的话语场和影响面已从整个社会生活空间里严重收缩了的今天,还有别的哪个群体能比大学里在读的文科生更认真、更细致,也更深入地去关注、阅读、并且体察文学作品中的一切。一百余年的奋斗,一百余年的发展,精英文学的大本营和根据地,依然在学院文化和高等学府里相对安静的一角。
四年前,我随北京作家协会代表团访问欧美,在巴黎龚古尔兄弟故居,也是今天巴黎“文学与作家之家”的办公地,与巴黎的几位诗人和出版家见面交流。一位有名的文学出版社的负责人,白发苍苍、气质优雅而又谦和的老者,在谈话末了,忽然小心翼翼地提了一个问题:“中国作家‘某某某’是不是还在进行文学创作?”乍听之下,我们一行人甚觉奇怪。再一聊,才知道这位老出版家早在1980年代就曾策划出版过这位中国作家小说集的法语译本,不过之后30年再没有机会获悉他的消息。现在见了北京来的作家,忍不住打听一下。而那些天,实际上正有一场中国书展在法国举办,好几位中国作家(包括法国老出版人所关注的这位中国作家)都应邀出席,国内的主流文学媒体都作了报道。
当时,我的感慨是:我们自以为很强势、很显眼的许多对外文化、文学交流活动和相关的新闻报道及宣传推介讯息,散播、折射到国外自有其明暗强弱的流脉节奏和能见度配比的社会舆论总体格局中,或许常常只是微不足道甚至无人瞩目的一丁点儿泡沫。就算都在文学这同一名目所指涉的社会行当和社会话语的圈子里,一位法国的文学行家,接连二三十年不特别去关切、搜罗一下他一度感兴趣的一位中国知名作家的消息,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和我们不会主动去追踪了解某一位在法国当代文坛名声响当当的作家,也没什么不同。没有任何“他者”的存在或介入的文学生活世界,无论对于那位巴黎的资深文学出版家,还是对于我们这些在中国以文学为业的人来说,都是正常的,也都是运行无碍、出入无虞,满可以自给自足、自圆其说、自成一体的。
但文学本有和应有的天地,分明并不止于此。就像门窗外偶尔会响起的那一两声呼唤或吆喝,虽然来时总在我们无意间,但一旦来了,却也总带着几分似乎就是特地冲我们而来的刻意和必然,突袭似的探询、质问或扰动着我们的常识和习惯。这样的时刻,无法避免,也无法杜绝。这也正像我们在最平淡不过的生活常态间隙,也会偶尔出门远行,带着我们的文学去外面的世界寻找或者邂逅它们小众的知己。这种接受虽然小众,但却可能直抵心灵,产生持久的影响。
在这部定名为《当代中国实力派作家国际名片》的书稿里,近年活跃于中国文坛前沿的八位分别主攻小说、散文、儿童文学和诗歌等不同体裁的实力派作家——宁肯、徐坤、祝勇、周晓枫、星河、史雷、石一枫、李成恩,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至新世纪初,在小说、散文创作领域都取得了突出实绩的著名作家史铁生,展现了各自的文学履历和代表作概况。有关素材,都来自作家本人或其家属。撰写这些文稿的,则清一色是大学在校生,中文初稿由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高年级学生和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写出,英、法、德、俄、西、朝六个语种的译稿由相应语种的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和外籍学生及教师完成。在作家提供的第一手材料基础上,这些年轻的撰译者都尽力在文稿中表露了他们对作家作品的特别理解。
作为一所以语言人才的培养为传统特色的大学里的就读者和任教者,他们都懂得:在确定的素材和内容框架之上,叙述、阐释性质的语句措辞本身,也会“说”出自己的一些“话”来。甚至更进一步,在介绍和评述的行文语句里,意义是同时体现在介绍、评述的对象和介绍、评述的形式中的。期望这些当今中国文学的主体受众中的作者和译者,通过这本书所传达的他们对于史铁生、宁肯、徐坤、祝勇、星河、周晓枫、史雷、石一枫、李成恩这九位作家的描述和认识,在英、法、德、俄、西、朝各语种文学和海内外华文文学的广阔空间里,都能遇到同声相应的知音。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