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底，由王鹤棣、陈钰琪、何润东、曾黎领衔主演的古装剧《浮图缘》播出。该剧的主演阵容中有因饰演《苍兰诀》东方青苍一角大火的青年演员王鹤棣，还未开播就受到了广泛关注，播出后更是成为爆款新剧。与《苍兰诀》类似，该剧也改编自网络小说原著，发表于晋江文学城、尤四姐创作的小说《浮图塔》，讲述了权倾朝野的昭定司掌印肖铎与先帝的才人步音楼勇敢反抗命运和封建礼教，互相扶持走过生死难关，赢得自由和爱的故事。
作为隐喻的浮图塔
原著《浮图塔》是架空的古言小说，改编剧的主角身份设定也没有变化，昭定司掌印太监肖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实际掌控了部分皇权，女主步音楼是家中庶女，代替姐姐进宫当才人，还没见到皇帝，皇帝就驾崩了。所以故事的开头从一场妃嫔殉葬开始。在原著和影视剧中，肖铎都是为了谋夺政治权力，救下了原本被安排殉葬但被新皇看中的步音楼，继而在相处中产生了感情。
浮图塔就像个隐喻，鲜活的生命因为封建制度在塔内葬送，巍峨的塔就像大山一样压在人身上，根本不容人问一句为什么。步音楼被救走出浮图塔，但塔外又有着多少无形之塔，塔内被绑缚的人也不只有她，要怎样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这是小说和影视剧展开剧情的原点。
太监作为言情小说的男主，可能在荧幕呈现中不太多，但在网络小说中较早就有了这一类型，其中又分为“假太监”和“真太监”。网络小说开启了很多在生活中不太可能的设定，但又无一不给人以生活的共鸣。在通常的认识中，人们对太监的印象是不完整的男人、皇权的奴才，影视作品中也多以奸佞、扭曲、变态、阴狠或懦弱的形象出现。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太监大多也是为生活所迫，原本也想过自己的人生，也有想说的话但却不被人听见。
从小说艺术上讲，太监作为男主永远无法弥补身体残缺，时刻要生存斗争，爱或不爱的精神纠葛，阴狠和温暖之间的周转和流动……都会使人物和情节更有张力和冲突。认知和情感涤荡到一定程度，也就有了洗礼般的触动和视角。“假太监”的设定能满足全知视角的观感和读者花好月圆的期待，但相对于“真太监”，挑战感、冲击感和突破感会弱一些。
《浮图缘》既想给观众一个圆满的结局，也想保留这种突破，因此没有变动原著中男主是代替弟弟进宫的假太监的设定，但安排了真太监曹春盎和男主弟弟同样也可以收获爱情，也下足功夫让观众们了解他们的生存处境。小说给了这些不曾发出过声音的人机会，一种命运的可能性和新的理解，而荧幕呈现可以让更多人看见，仿佛能在寒冷幽暗的历史长廊中为他们送去一些现代人的谅解和善意，这是他们曾渴望但不得的救赎。需要注意的是，网络小说要打破虚假流量的迷雾，不浪费好的设定，不打情欲的擦边球，不降低对自己的要求也不低估读者，利用好网络小说的优势为历史上的小人物发声，尝试拓展历史人文小说的边界。
为剧集注入现代精神
《浮图塔》的基础设定是成功的，把握了绝境生存命题的节奏感、男女主角地位的反差感、男主人设的新颖度。同时，尽管故事的主线是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但抛出的命题其实是权势和规制之下普通人的生存困境。普通人想主宰自己的命运，想要一个公道，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样的命题放在一个或多个绝境中，搭建框架，人物的反抗性就会显露出来，故事就会变得好看。
可惜的是，原著在50多章（约前半部）之后，这个命题变得虚化，人设分裂、逻辑紊乱、情节雷人，主角吸引力和作品内核急转直下。可能因为原著是2014年的小说，近10年过去了，社会和价值观发生很大变化，用现在的认知再去阅读原著，人物的一些行为和观念会让人不太舒服，人物原本展现出来的反抗性被不断动摇，乃至逐渐削弱。
在最初接到这个IP影视化的需求时，编剧李晶凌认为，原著里肖铎比较习惯当权者的生活，很多手段凶狠残忍。步音楼虽然清楚自己的处境，但略微显得有些被动和随波逐流，两个人更像是活在封建时代的古人。在她看来，肖铎和步音楼就像处在皇权的极端压迫和各方势力争斗中敏感又龇牙的两只小兽，虽然身陷绝境，却总会在受伤之后彼此靠近舔舐伤口。所以团队在改编时提炼了原著的内核，为其注入现代精神，强化了选择自己人生走向的主题，突出人物对自由的向往、对命运的反抗，而主角正是因为同样身不由己而惺惺相惜。
原著的主角情感线也是合理的，改编剧把情感契机处理得有所升华，同时把原著前半部表现出来的细微的人物特点和人性美放大，而不止于样貌和氛围。一是放大了步音楼的善良、主见和清醒，突出她普通中的可贵；二是放大了肖铎的弱点和对烟火生活的向往，让肖铎也有普通人的温度，强调了他并未沉迷权势，纵有翻云覆雨的能力，也保有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比如步音楼为了自救改变殉葬的朝天女命运，假装食物中毒抠吐，藏利器划白绫，有力地表现了她的果敢聪明、清醒冷静和争取自己命运的抗争精神，而她给婢女留资产、救李美人，也表现了她内心的善良，这两者都是步音楼后来能走进肖铎内心的原因，而肖铎的赤诚也吸引了她。
肖铎通常的形象是锦衣华服、骄矜贵气，但“花团锦簇下是怎样的人生，他自己知道罢了”。其实肖铎并不贪恋权势，他只是必须生存，然后为弟弟报仇，忍辱负重、阴谋诡计都只为了这一件事，他不得不让自己的血冷下来，也不曾过过自己的日子。别人畏惧他的权势，羡慕他的荣光，可是同样没有好出身、摸爬滚打求生存的步音楼看出来了。步音楼对肖铎说，他就像萱草，所处之地危机四伏，若是无毒无害，只能任人宰割。可是越这样，在它毒辣的表象之下，仍然保留着世间独一份的清甜。这是肖铎的第一次心动时刻，当他因救步音楼错失报仇机会，郁闷饮酒，望着两棵梨花树伤感时（一模一样的两棵树，一棵已死，而另外一棵也从未落花结果，暗指肖铎兄弟俩的命运），步音楼像个傻子一样往树上撞，就为让花从树上落下来，让肖铎看到希望。这份善良和真心联结起了两人的命运。男女主虽有权力地位上的差距，在命运和本性上却有共鸣。只有相互理解、共同抗争，才能成为彼此真正的心灵救赎；只有让对方做自己，无拘无束地释放骨子里的纯真和自由，才能抵达真正的爱。
晋江文学城有许多优秀作品，但早年的一些言情小说是“成也霸总，败也霸总”，故事到最后，总有一个“霸总”内核在耽误人物进步、主题升华，有时候让人无奈地发出一句“找超强好男人，上晋江文学城”的感慨。近年来很多成长中的作品也正由此不断突破，男人可以示弱，女人也有自己的脑子，大家都是普通人，虽然老天给的出身不一定好，但谁都有机会冲破人生重重束缚，凭真心得到自由和爱，即使身处大历史中的小人物也都有血有肉。改编剧角色的设定变化实际上也是在呼唤网络小说对性别角色固有形象的打破，以及对平等的追求。
要写爱，就不能只写情爱
就文笔而言，《浮图塔》前半部的描写可以称得上优秀，作者用几近雕琢的笔法耐心渲染和描写，文字有呼吸感，废笔少，大部分精细的描写都能为人物性格和场景做出巧妙的铺陈，且对服饰、习俗有细致的考究，能看出作者对古言文风和传统文化有着浓厚兴趣和热爱。但到小说后半部分，可见作者蓄力不足，笔力懈劲，故事逻辑颇显混乱，强行纠葛，女主变弱，男主也不太尊重人，封建味和闺阁感略浓，还需要更深的思考和更多的练习。
《浮图缘》的前半部分和原著可以说是势均力敌、各有千秋。原著的一些细微笔法很难演绎，文字舒缓有流淌感，隽永而有滋味，那是文字独有的艺术美和精神诉求。原著问题也很显见，人物太少且形象平面，缺立体配角，情节也比较单薄。改编剧就像拼积木似的，用一样的元素堆叠出不一样的景观，调整了人物关系，增加了情节密度，挑起冲突转折，更有视觉上的感官刺激，展现出编剧搭建故事的功底，也给予演员更大的表演空间。
但如前文所说，小说几乎从中间部分开始垮掉。改编剧共36集，也大约从第20集开始松散，人设和权谋都越来越垮，豆瓣评分从7.3滑落到了6.7，很能说明问题。言情色彩暗淡，剧情突然开始“悬疑刑侦”，步音楼像机器人一样走出痛苦，快速找寻杀害肖铎弟弟的真凶。关键线索和情节推进得像过家家，草率得让人大跌眼镜，漏洞多到数不过来。步音楼的性格从果敢变成摇摆不定，步音楼这么聪明，一开始没有发现找到真凶至关重要的证物丝绦，到荣安快死了才突然看出来是谁的，实在有些强行巧合。肖铎劫亲时中埋伏，已经被套上缰绳五马分尸，但就是不死，磨蹭到最后有人来救，疯魔到变态的皇帝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无论是人设和权谋，垮掉的原因其实就是编剧懒于处理故事的“顺理成章”，线索没有前后应和，不合理化铺垫情节，大多还是偷懒从人物的口中随意带出。改编剧虽然对原著做了精修，但没有坚持到底。故事还没讲好，就急着追求流量化元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后果就是角色和观众都被强行降智。基础工作潦草，其他条件再给力，都只能让人叹一句可惜。
尽管《浮图缘》的轻喜剧和日常感挺适合下饭，最后的反杀和私奔也达到了爽感目的，但工业和快餐的味道一多就离艺术远了。正如改编剧中面对荣安皇后强调自己的出身和身份的尊贵时，步音楼自信地大声回应“因为我是我自己，所以我也很尊贵”。故而无论是原著还是改编剧，你要写爱，就不能只写情爱，要写这爱中不断自我审视的思考能力，写和别人碰撞中的自我追寻和坚持到底，写具体的爱的方法，写赋予浑厚鲜活主体性和意志力的有意义的爱。这是原著和改编剧的优点，也是需要以更大耐心去改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