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者:《小说风景》一书中收录的文章,除了末篇《爱情九种》之外,其他都是对现当代文学经典作品的重读,这些作品包括鲁迅的《祝福》、郁达夫的《过去》、沈从文的《萧萧》、萧红的《呼兰河传》、孙犁的《荷花淀》、莫言的《红高粱》、余华的《活着》、铁凝的《永远有多远》等。重读经典其实是一项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这些作品在此前早已有无数学者、批评家、读者作出了各种角度的解读,想要生发新意并不容易。您在选择重读这些作品时的初衷是什么?
张 莉:《小说风景》这本书的写作动力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我给研究生上的《原典导读》课。所谓原典,首先是现当代文学史上那些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品。在课堂上,我带领年轻人一起读,努力做到有创造性地阅读。但是,想要摆脱成见读出新意来是个不小的挑战。在写作这部论著的三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告诉自己,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读法,每个时代也有每个时代的写法,在《小说风景》里,我要找到的是我们时代的读法。比如我们一起读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会带领年轻人一起回到文学现场,探讨作家当年的写作状态,以及100年后这部作品依然打动我们的原因。事实上,我认为在这些经典作品内部其实也蕴藏着和我们时代相通的情感密码。我们要做的是“解密者”,去探寻经典作品跨越时空依然动人的魅力。所以,将我看到的新鲜小说风景展现给更广大的读者,是我写作这本书的初衷。
当然,在《小说风景》的11个章节里,读者会看到我认取了自己女性研究者的身份,但也绝不仅仅限于女性视角,仍是回到最纯粹的文学审美的意义上,去理解某部作品的美学价值。我所挑选的,也都是我喜欢并反复阅读的作品,我想把这些心得和更多的读者分享。我很感激朋友们对这本书的评价与褒奖,也很荣幸获得鲁迅文学奖。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这本《小说风景》只是我解读经典小说的一个开始,在此基础上,希望在未来能做得更好。
记 者:在我看来,《小说风景》不仅是对经典作品进行再解读,同时也能看到作者本人的立场甚至性情。比如在重读《祝福》的一篇《通往更高级的小说世界》中,您关注的是祥林嫂作为一个女性的命运,尤其对她“被当作物不断被贩卖”的遭遇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当下许多文学批评文章注重概念、理论的征引,却缺乏基本的温度和文学感受力,您的文章应该说就是这种写作的反面。我记得您也曾写过一篇文章《陈词滥调里长不出新东西》,您认为,文学批评应该如何摆脱陈词滥调,拥有自己的声音?
张 莉:要真正摆脱陈词滥调何其难啊,我常常为此困扰。用这个词形容这部作品是不是合适?是用重了还是用轻了呢,我会纠结很久,会反复掂量。我觉得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辞达”。而且,你知道,做批评工作时间长了,会有某种语言惯性,怎么摆脱表述惯性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顺口一说,不要不假思索。对一部作品真正的喜欢是给予实事求是的判断,不虚美,也不刻薄,要匹配作品本身的成色。是的,我喜欢“匹配”这个词。批评者的本分在于诚实与老实。好的批评文章不是花团锦簇,而是一语中的、水落石出。好的批评文字要引领读者穿越迷丛,要坦白真率,有锋芒有力量。重要的是有见识,有说服力。
最近几年,我越来越认识到人的有限性、人的表达的有限性。所以,我常安慰自己说,还是老老实实,以人的声音说话吧,克服内心深处的虚荣。不要套用僵化的概念,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用别人的声音说话。我希望自己成为审慎而温和的读者,和作品将心比心就好。
记 者:近几年,女性主义的相关话题,不仅在文学界,而且在整个社会领域都是热点话题之一。您多年来始终致力于女性主义研究,您认为女性主义在中国的发展现状如何?不可否认,目前关于女性主义,有些人存在着误解和误读,您怎么看?
张 莉:误解和误读都很正常,新观念普及的过程中总会遇到阻力,有争论、有讨论是好事。在《我看见无数的她:跟女孩们聊文学和电影的30个夜晚》中,我谈到过讨论的重要性,有时候讨论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在一起,有时候讨论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分离,不管怎样,都达到了互相了解的目的。而且,我喜欢把这些女性议题、女性讨论放在一个更长的时间段中去看,比如,今天回过头来看三年前大家关注的,我们会发现事情正往更乐观的方向发展。
虽然今天很多人喜欢谈女性主义,但作为文学研究者,我更愿意谈女性文学、女性文学作品。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写作中,我常提醒自己,要回到具体作品、具体作家、要基于文学本身,要从作品中理解女性文学和女性精神。从《小说风景》中读者可以看到我的基本态度,我认取了自己的女性研究者身份。女性视角为我的研究带来了什么?女性视角拓展了我对世界的认知。女性视角不是让人更狭隘,而是让人更包容、更理解世界的复杂性。
记 者:2020年初,您曾在《十月》杂志主持“新女性写作”栏目,并集结出版了《新女性写作专辑:美发生着变化》一书。您认为,我们当下的女性写作与90年代的女性文学热潮相比,发生了哪些变化、具有哪些新质?
张 莉:女性写作在上世纪90年代末经历了一个低潮期,现在应该是处于从那个低潮期慢慢走出来的过程中。整体而言,今天的女性表达方式比以往更多元,女作家的写作技巧也更成熟了,优秀作品越来越多。尤其是近半年来,我集中阅读了几部优秀女性文学作品,《神圣婚姻》(徐坤)、《金枝》(邵丽)、《烟霞里》(魏微)、《宝水》(乔叶)、《月下》(李凤群),还包括前面所读的《北流》(林白)、《不老》(叶弥)、《野望》(付秀莹)等等,我强烈意识到女性文学在我们这个新的时代所取得的成就,就像我在接受《南方周末》的采访里所说:“一个新的女性写作时代正在到来。”
记 者:2019年前后,您曾发起了《当代六十七位新锐女作家的女性写作观调查》和《当代六十位新锐男作家的性别观调查》。通过这两份问卷,对目前活跃在一线的作家各自的性别观问题进行了整体性展示。作为发起者,您怎么评价当代作家的性别观?您认为,性别观对于作家的写作来说,具有怎样的意义?
张 莉:通过问卷了解当代作家们的性别观,是一个新鲜的视角,当然,还要结合作家的作品去获悉他们隐秘的观点。在我看来,性别观决定了一个作家对人的命运的理解,也决定了一个作家的格局。我想强调的是“社会性别意识”,即拥有边缘视角,站在更弱小者的立场去看世界。当然,在调查中我发现青年一代作家的性别观正在发生隐秘的变化,在这现象的背后其实是新一代读者的性别意识在崛起,他们很敏感。
性别观调查固然是重要的,但我也想说,性别观不是判断作家的唯一尺度。讨论文学作品的价值,最终还要落在作品的人文情怀和文学审美。而且,我也特别反对用今天的性别观去苛责以往的经典作品,这需要警惕。作为读者,我们要有辨析,每个时代的作家都有他的局限性,我们不能要求他们拔着头发脱离他的生活语境。
记 者:近年来,您始终坚持做年度文学选集,主编了《2019年中国女性文学选》《2020年中国女性文学选》《即使雪落满舱:2020年中国散文20家》《带灯的人:2021年中国散文20家》《望云而行:2021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等等。这是一项庞大而辛苦的工作,需要海量的阅读和严格的挑选。您的编选标准是什么?通过这样整体的观察,您认为当代文学有什么新的发展趋势?
张 莉:我喜欢做编选工作,在我看来,把作品集结在一起出版,代表了一位编者的审美气质、代表了编者的文学眼光。编年度选集,我要求作品要有文学性,要风格多样,尽可能将不同代际、不同风格的作品囊括其中。这需要大量的阅读,我得益于活力四射的研究生团队。年轻人会和我一起挑选年度佳作,他们中既有做文学批评的也有专攻文学创作的,涉猎作品广泛,文学趣味多元。最终年选收录的作品代表了当代文学写作的20种不同的风格,同时也是我和年轻人都喜欢的作品。
具体短篇小说20家的选取上,我会重点关注语言表达和文学审美更突出的作品;编散文年选时,我更看重散文的抒情性、个人风格特性,以及那些对散文美学风格有探索的作品,不选杂文和随笔。我的选本并不求全,更看重作品的先锋性和审美性,同时我们也关注青年作家,会挑选4到5位我们都看好的新锐作家。整体而言,我希望年选能呈现出众声喧哗、杂树生花之美。就在去年年底,我们完成了《比时间更长:2022年短篇小说20家》《霞光映照之地:2022年当代散文20家》的编选工作,所选篇目我很喜欢,代表了我对2022年短篇小说和散文美学的理解,今年我和湖南文艺出版社共同合作推出,是全新面貌,做得很漂亮,月底就会面世。
《暮色和跳舞熊:2022年中国女性文学选》是和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合作推出的,也是2月底出版。女性文学作品选不仅仅是关于女性文学的“结绳记事”,也是对一年来当代女性生活的呈现,在人类学和社会学意义上也有代表性。女性文学年选面对的是更普通的女性大众读者,有一回一位研究生同学兴奋地告诉我,她在美甲店里看到了我们的女性文学年选,我很高兴,希望女性年选能“出圈”,被更广大的读者阅读。
谈到当代文学的发展趋势,我个人认为“90后”正逐渐成为文学写作的新锐力量,尤其是在小说创作领域,我看到了许多优秀的青年作家涌现。当然,虽然年轻一代作家正在崛起,但我也认为他们还需要以更直接的方式面对我们的时代生活。如今网络和社交媒体如此深度地介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却很少有哪位青年作家能写出我们和社交媒体之间血肉相连的关系,从这个角度出发,很期待他们未来能写出更具有冲击力的作品。
记 者:我注意到,身为大学教授的您,除了日常的教学和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之外,还特别注重与学生、与读者的交流互动,尤其是对于文学在新媒体时代的多样化传播,您一直很有参与的热情。比如,在B站开课、开设微信公众号,以及参加文学活动的直播等等。您怎么看待今天文学的传播以及由此而来的文学“出圈”?
张 莉:不同的时代,传播文学的方式并不相同,也就是说,不同时代的文学,总会遭遇不同的新介质。100年前的新文学作家们,既在《小说月报》发表作品,也在《晨报副刊》连载小说——只要文学之为文学的核心没有变,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发布、去推广都没关系。今天,正是新媒介推动了中国文学被更广泛的读者所了解,比如“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的颁奖直播,就有力推动了中国文学的广泛“出圈”,成为颇受瞩目的重要文学事件。如果新媒体对于文学作品的传播有很好的推动作用,那么我们为何不拥抱新媒体呢?我认为和新的媒体互动正在成为我们时代文学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时势使然。所以,我选择在播客聊文学,也做作家新书推荐会的嘉宾,包括今年在B站上讲文学等等,我认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文学批评从业者都是“摆渡人”角色,所以,不能画地为牢,要和普通读者在一起,要和最广大的读者在一起。
不过,有时候我也在想,新媒体固然可以打开我们对很多事物的理解角度,但新媒体主导的碎片化阅读其实正在掠走我们独立思考的空间,直播带来的肉眼可见的销量也让创作者心浮气躁。甚至我们的话语方式和认识世界的方式都有可能被新媒体牵制、塑造。在被新媒体浪潮裹挟的时代,在短视频盛行的时代,作为写作者,恐怕也要保持一种清醒。无论新媒体宣传的势头如何大,真正重要的还是作品的文学品质,那是文学之所以是文学、写作者之所以是写作者的尊严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