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柏
刘绪源先生曾在《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一书中,打破了体裁、题材、风格、流派这些划分类别的界限,将儿童文学作品划分为“爱的母题”“顽童的母题”和“自然的母题”三种类型,其中又将“爱的母题”细分为母爱和父爱。
母爱类型的作品,往往是发生在遥远时空的故事,情节曲折却不刺激,结构回旋往复,内容好玩有趣,像妈妈给孩子讲的睡前故事,把母亲的担忧、希望、梦和幻想编织在一起。因为存在有魔法和仙女的神奇力量,解决问题的逻辑是比较随意的,相对于教育意义,它更强调一种充满童心和母爱的情感氛围,让孩子获得快乐、消遣和愉悦。如《睡美人》《青蛙王子》等民间童话故事。
父爱类型的作品,其最大特征是给孩子讲述现实的一角,告知他们世界并不总是美好的,让孩子在作品中去直面人生,体验到人世的黑暗、沉重和苦厄,体验到人生的琐碎、平庸和繁杂。甚至还会有意让孩子接触一些难以理解或者暂时无法理解的复杂事物,让他们在今后的成长过程中做好准备。此类作品解决问题的方式比较符合逻辑和现实,可以看作是对孩子社会化的一种演练,比如《夏洛的网》。
“顽童的母题”大都源自孩子自己的激情、压抑、委屈和憋闷,相较于成人,儿童有更多原始、狂野的情感,而孩子本身的弱小、日常生活的孤独寂寞和成人施加的种种束缚,让孩子有一种想冲出家门、飞起来的欲望,比如《长袜子皮皮》《小飞人卡尔松》。
对孩子来讲,家庭的功能一般包括:抚养、教育、情感交流和休息娱乐这几项。毫无疑问,儿童文学中,“爱的母题”的作品覆盖了“教育、情感和娱乐”功能,对孩子来说是体会、补偿和审美。
“爱的母题”作品在功能性上与家庭符合度如此之高,因此“家”的概念自然也在此类儿童文学作品中得到了最普遍的体现。民间童话中常常以“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兴奋快乐的生活”作为结尾,《木偶奇遇记》中匹诺曹和爸爸杰佩托、《女巫》中我和姥姥,都在孩子心中塑造出家的概念,即使并不十分完整,或像温馨的冬日阳光,或像安全的海港,或像甜蜜的蜂糖。
看起来与“爱”相反的顽童类母题作品,旨在打破大人和家庭强加在孩子身上的束缚,是否在有意避免塑造“家”的概念呢?事实并非如此,在我看来,很多优秀的顽童类作品,可以看作是飞翔在外的风筝,让孩子冲破了束缚,张扬了自由,但往往有一根线绑在他们身后,帮助他们平衡,给他们安全感,而那根线的另外一端,就牵在“家”中。
以《长袜子皮皮》和《小飞人卡尔松》为例,其中汤米和安妮卡都有着幸福普通的家庭,皮皮后来也找到了爸爸,自由自在的野孩子卡尔松,也有着对于家庭温暖的永久的渴望。渴望爱与家庭的温暖与渴望冲破束缚的天性,既对立又互补,这是对“家”的概念展示的效果。
“自然的母题”是儿童文学的第三大类,比如西顿的动物小说系列。孩子为什么会喜欢自然的母题?我认为依然可以用风筝做比喻。大自然是人类的家园,人类就像是飞翔在外的风筝,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自然,但对自然的向往一直植根于人类内心深处,作为烂漫天真的孩子来说,与自然界更贴近,更具有好奇心。因此,孩子往往能够体会自然与人的天然的亲近,比如动物之间的感情,比如兄弟之间恶作剧的童趣,孩子也可以从中体会到“家庭”的感觉。
然而现实中,并非所有的家庭都充满了母爱、父爱以及家长对顽童冲破束缚的容忍和关怀。就我个人经验而言,我曾在一家通信公司任职,工作繁忙。很多同事早起出门时,孩子还没醒,晚上加班回来时,孩子已经睡着了,我们常常自嘲为“丧偶式教育”。偶尔有一天在家,孩子一定要拉着爸爸或者妈妈去小区里逛,介绍给每一个小朋友认识,“这是我爸爸或妈妈”,我们将这种行为戏称为“遛爸爸或妈妈”。
放眼社会上,更是普遍存在着留守儿童、流动儿童,以及单亲家庭等非传统家庭模式。在这种情况下,儿童文学除了给孩子们传递传统的家庭概念以外,能否还起到一些积极的作用呢?美国作家杜鲁门·卡坡蒂在他长篇纪实文学《冷血》一书中,这样解释连环凶手和自己的关系:“就好像贝利和我在同一个家庭里成长,有一天他站起来从后门走了出去,而我走的是前门。”这句话说的是,他在凶手身上看到了同样悲惨的童年。
卡坡蒂幼时父母离异,他被送到南方的乡下,在那里,格格不入的他无疑就是个异类,后来他这样描述道:“老宅里还住了其他人,都是亲戚,他们比我们强大,经常弄得我们哭。”幸好在这里,他还有一个好朋友,一个非常远非常远的表亲,60多岁的苏柯小姐。苏柯小姐害羞、善良,像孩子一样天真,大部分人瞧不起她,觉得她心智发育不全,甚至有点疯癫。“弄得我们哭”中的“我们”,就是指“他”和苏柯小姐。在一年圣诞节前夕,苏柯小姐从床底的地板下翻出来13块钱,这就是他们全部的积蓄。他们在夏天的大房子里打苍蝇,每打死25只,才能赚一分钱。为了存钱,苏柯小姐连一毛钱的电影也舍不得看。他们在山核桃果园捡剩下的果实,买了各种材料,忙了4天,终于做好了31个浸着酒味的水果蛋糕。然而,他们却没有人送,连老宅里的亲戚都不喜欢他们。于是他们把蛋糕送给那些只遇见过一次,甚至从未谋面的人,他们甚至还给总统寄去了蛋糕。但就在这件事后,“生活分开了我们……我也有了个新家。但那不算。家是我朋友在的地方……”
我常常想,也许就是苏柯小姐的善意和友谊,让卡坡蒂有了家的感觉,让他最终“走了前门”。当一个孩子遭受苦难或者不公时,如果有一个境遇相似的同伴存在,当这个同伴做出了正确善意的选择,也许对孩子就是一种触动;或者这个同伴什么也做不了,只是默默地用温情和理解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孩子,也许一切也会有所改变。父爱型的儿童文学,可以或者应该起到 “家中同伴”的作用,就像走钢丝时的平衡杆,让孩子的认知和行为不会偏出太多。
两年前,我创作了一部绘本《不一样的家》,当时,我曾这样描述文字和想象的图画:
在书中,我们见到的家庭常常是这样(图画是小孩子的涂鸦,背景有一栋房子,前面站着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我、小狗和小猫),或者是这样(图画有这样几个场景:冰天雪地中,一只小企鹅偎依在爸爸肚皮下,妈妈正伸长喂养孩子。巢穴中的两只小角雕长着大嘴,爸爸在一旁巡视,妈妈撕肉条喂孩子;高高的荒草里,几只小狐狸在嬉戏,母狐狸守在一旁,公狐狸叼着一只兔子走来;雄犀鸟正在一个封住的树洞前喂养孩子),但真实的情况并非总是如此。
有些孩子只有妈妈(图画中,一只猎豹妈妈正看着她的孩子在嬉戏打闹,一只北极熊妈妈带着两只小北极熊正在爬坡,海象妈妈让孩子骑在自己背上,罗非鱼嘴里含着小鱼;下雨天的路灯下,有一个打着伞、抱着孩子的人类妈妈望向你),有些孩子只有爸爸(图画中,很多小海马围绕着爸爸,海龙鱼育儿囊中放着卵,美洲鸵守护着巢穴里的蛋,钩鱼额头上附着卵,一个男孩抱着饭碗望向你,他爸爸坐在桌子对面埋头吃饭),还有些孩子,要住在养父母的家。
有些孩子拥有一个大家庭,亲戚朋友都愿意互相帮忙;有些孩子的家庭却很小,和亲人相依为命;还有些孩子独自生活,从没见过父母。
有些孩子的家精美豪华;有些孩子的家却简陋寒酸;还有些孩子没有家,他们四处流浪。(以上图画从略,均是四幅动物家庭加一个人类家庭。)
我们共同生活在地球上,有着共同的祖先。(图画可以绘制一张生物分类树,将前面所有提到的动物,包括人类进行归类,并放进树中。)
但生命各不相同,环境不一样,爸爸妈妈不一样,家也不一样。
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大家都在努力地生存,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我们尊重。
有老师看了稿子,说出了她的担心,她认为,把人的各种际遇与动物的生活习性混在一起可能会有点不妥。但我对这篇稿子还是有些偏爱,创作时主要随心,不太可能想理论,后来回过头去思考,这其实是一篇偏自然母题类型的作品,没有把人放在超然的地位上,而是审视自然界各种“家庭”的概念,并告诉孩子,“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