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开通以来,一直致力于打造一个可以让原创作者自由成长、积极交流与充分展示的平台。2022年3月22日至5月22日,继2021年成功举办小说征文大赛之后,再次举办原创频道征文(散文)大赛;同月,为了进一步打通作者、互联网平台与文学刊物间的交流通道,实现优质资源共享,中国作家网与《天津文学》《诗选刊》《散文选刊》《梵净山》《大江文艺》等多家刊物陆续开展合作,定期向刊物推介原创频道的优秀作品。
这些举措收获了许多读者的认可,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的规模也在逐步平稳扩大,2022年新增原创注册用户一万六千余人,共收到投稿12万余件。通过优选这些海量作品,共推出了49期“本周之星”。作为原创频道的品牌栏目,我们希望“本周之星”能鼓舞广大写作者更加积极踊跃地参与到原创写作中。为此,我们从49期“本周之星”中,另评选出17位中国作家网2022年度“文学之星”,分别授予一、二、三等奖和优秀奖,以资鼓励。
中国作家网2022年度“文学之星”获奖名单
作品名称作者体裁
一等奖《寒葱河》陈华小说
二等奖《临水而居》叶青才散文
《大地是铺展开来的唐卡(组诗节选)》
惠永臣诗歌
《阿黑离家以后》
徐琦瑶(《群岛》推荐)
小说
三等奖《诗十首》阿未诗歌
《从长安出发·甘南行记》释一尘散文
《虫子的忧伤》钱金利散文
《柿子树下》卢仁强小说
《糖》路嘉小说
优秀奖《拍甲鱼》许起小说
《宗角禄康(外一首)》嘎代才让诗歌
《盐湖笔记》陈登诗歌
《月光的疼痛(组诗)》弋吾诗歌
《虫儿飞》李汀散文
《花花鸟儿绿翅膀》刘玉红散文
《慢慢灌浆的生活》蒋康政散文
《指尖上的红》陈伟芳散文
获奖作品选摘:
一等奖获奖作品
寒葱河
寒葱河像个弃妇,被孤零零地遗落在东北边境线上。
60年前,我爹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和我拉古叔,从山东和吉林两个地方奔向这里。
我爹在红松树下拾起饱满的松塔,取一颗松子在叶隙间的阳光里端详着。松子光滑饱满,散发着幽幽的松脂香。我爹叹:天公啊,还有这么神奇的果子!然后抛向空中,松子画了个弧,掉进嘴里。嘎嘣一声儿,一颗饱满的果仁儿就落在我爹的舌尖儿上。他肆无忌惮地咀嚼着,口舌生津。
松子油滋润了他干涸的肠胃,只一会儿,他贫瘠的肠道就润滑顺畅起来,一个臭屁在森林里炸响,吓坏了趴在松塔上午餐的松鼠,它满是条纹花儿的毛直立起来,睁圆了黄豆粒子样儿的眼睛,似乎想看清这直立行走的入侵者。当它看着无数双脚板踏过厚厚的针叶逼近它的时候,两只小爪子一抖,扔掉吃了一半的松塔,一跳,再一跳,窜了。
蒲扇样儿的灵芝,草丛里抖着复叶的野山参,紫莹莹的山葡萄,红艳艳的枸杞子,绿油油的灯笼果儿,榛蘑、冻蘑、鸡腿蘑、黑木耳、松茸,还有各种草药……它们从石缝儿中、草丛里、树底下,生机勃勃肆无忌惮地蓬勃招展,琳琅满目的红松,几搂粗的树干,枝头挂满的松塔把我爹的眼睛砸晕了。他惊羡的眼神随着笔直的树干直冲云霄。
那时,我年轻的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富饶的、仿佛永远也取之不竭的宝藏。他兴奋得像只野鹿,满山乱窜。脚下一绊,我爹一低头,一根干叉子(野鹿角)横在脚板下。后来我爹给老家爷爷奶奶的信里这样写道:棒槌鸟儿放山参,石头缝儿里长山珍,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砂锅里,娘啊,这不是瞎话,是真的!
寒葱河是一条不急、不宽、深不没膝盖的河沟子,河水清澈见底儿,可见戏耍的鱼儿,在河底的石缝儿里穿来穿去。两岸是原始森林。在寒葱河畔,到处都长满了山葱,山葱的形状像兰花草,咬一口脆生生的,鲜甜微辣多汁。若干年后,当这片林子没有树木可伐的时候,城里人就盯上了这里的山葱。后来,这些我们曾经和牛羊一起吃的东西被搬上了城市的餐桌,卖到了20多块钱一斤。再后来,我们就很难找到山葱的踪影儿了。
寒葱河水清凉甘洌,河里有很多叫不出名儿的鱼,常欢蹦乱跳地钻进我的裤管,顺手一摸,一条尺八长的细鳞鱼就被我高高地擎进天边晚霞里,我抹一把溅在脸上的水珠儿,兴奋地皱皱鼻子。晚上,爹舀几瓢寒葱河水泼进铁锅,鱼儿收拾干净也扔进锅,撒上一把盐就盖上盖儿,什么调料也不需要。桦木绊子火苗舔着锅底儿,不一会儿,香气就挤满了小屋。当蛙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狗叫声懒散地拉开寒葱河夜晚序幕的时候,黏稠小米粥样儿白生生的鱼汤就好了。我爹早准备好了香菜末、红辣椒末、山葱末,那么随手一撒,喝一口,黏稠鲜滑,浓浓的香味儿能渗透五脏六腑。说实话,我后来在各种星级酒店里也没有喝到过那么香的鱼汤。
寒葱河风硬,吹得我皮肤像山上的楸子核桃一样粗糙,粗糙结实的我在爹鲜美的鱼汤里慢慢长大。
十四岁那年,我爹带我去了趟县城,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寒葱河,我生了蹼的脚掌离开了松软的针叶,踩在了比石头还硬的水泥地上。我看见了明亮的路灯、宽阔的街道、高高的楼房,还有扭腰摆胯走路的女人。一阵风吹过,女人的裙子掀起来,雪白的大腿和走路时突突乱跳的胸脯像是一个炸雷,将我从混沌中炸醒。我的身体里有一股子莫名的暗流涌动起来,某个部位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我听见自己的身体像河水开冻样儿地啪啪炸响。我忘记手里咬了一半的香酥饼,瞪圆了眼珠子,张大了沾满饼屑的嘴,直到我爹的大巴掌落到我的屁股上。
从那时起,我对精致富裕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我结束了下河摸鱼、上树掏鸟儿风一样的日子。
摇曳的油灯下,我爹闪烁着小眼睛问,稀罕城里的日子?我把头埋进书本,嗯。小兔崽子,城里有啥好?我一挺脖子,城里有电灯,有汽车,有香酥饼,还有,城里闺女好看!我翻翻眼珠想了想叹道,在城里要饭也好过这穷山沟子!我说完这话他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我顿时看见了数不清的星星满世界乱飞。
我在林场断断续续的教育中,读完了初中进了镇高中。20岁,我以优异的成绩离开了那里。
我是寒葱河第一个大学生。这件事着实让我爹扬眉吐气了好一阵子。
现在,不惑之年的我有了自己的企业,有了在政府机关供职的体面优雅的妻子和读大学的儿子,还有身后这个像春天里的寒葱儿般娇嫩可口的小妹。她叫朵拉,大我儿子五岁。某些时候,她是我的秘书。我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用现代化科技手段边指点江山边抚摸着她肤如凝脂的面颊,钞票像寒葱河的河水一样流进我的口袋。
如果不是我那顽固不化的老爹,我早将“寒葱河”这三个字抛到了爪哇国。但我不得不从明亮现代的都市带着朵拉一次次奔向它,奔向河边我家那座风雨飘摇了半个多世纪还苟延残喘的老宅子。而我爹,一个84岁步履蹒跚、生命之火摇摇欲坠的老头儿,犟劲儿比寒葱河的河水还绵长。这次,妻说,再接不来,就花高价雇个保姆放那儿算了!省得你见天儿地来回跑。我说,你再说一遍,那可是我爹!
这些年,我爹赶走了一个排的保姆。
门前的地瓜花儿开了,娇艳的花瓣儿在太阳底下妩媚地伸展着,像是要抓住一缕阳光。我看过很多牡丹花卉,都比不过我爹手里的地瓜花儿。我爹的地瓜花儿,红的就是红的,能掐出血来的那种红,粉的就是粉的,一碰就流出清水样儿的粉,娇嫩得仿佛太阳一照就化了,风儿一吹就散了。朵拉看见那些花儿,尖叫一声飞奔过去。我的梦里一直有一个女人,像文秀婶子一样,或者像寒葱河的其他婆娘一样,挽挽袖子走进厨房就能端出一顿家常美味。妻不能,是因为出身高贵,有着体面工作的她根本不会,或者也想不到要为我这个土坷垃一样的男人做这些。朵拉也没想过,很多时候,她更像个孩子。
总之她们都拍手无尘,虽然不是仙子。
我爹说,就寒葱河的河水能滋养出这样的花,山东都不行。我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儿飘到山那头,好像山东就在山那头。
爹不在屋,我打开橱柜,一碟老酱长了一层绿毛,几个干硬的可以当凶器的馒头上有几只苍蝇仓皇逃去……我皱皱眉毛打开冰柜,把刚买回来的冰虾、熟食放进去。昨天给他准备好的食物安然无恙地躺在炕头上。我叹口气,习惯性地朝着门口瞥了一眼,小时候,我只往门口瞥一眼,文秀婶子一掀门帘子就进来了,挽挽袖子噼里啪啦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只一会儿工夫,瓢干碗净。屉里蒸的锅里炖的凉的热的勾得肠子咕噜咕噜地响。文秀婶子干活的时候嘴也是不闲着的,你个山东棒子,告诉你少吃咸的就不听,大酱能当饭?你儿子现在出息了,啥好吃货给你买不回来,有福不会享,穷命。我爹这个时候脾气好得很,只微微地笑。
把这些东西清洗干净,我回头对朵拉说。朵拉一噘嘴,林哥,我在家都没做过这些!
我头疼欲裂,有几分怒火升腾。
作者简介:陈国华,笔名陈华,1971年9月10日出生。黑龙江省绥芬河市人,目前工作在杭州。1997年开始在纯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等三百多篇,出版散文集《爹娘的客》、小说集《赶花人》《逆流》,获得奖励若干。2013年、2016年进入黑龙江省萧红文学院研修班学习。2015年至今,担任黑龙江省绥芬河市作协副主席,2016年至今,担任黑龙江省《远东文学》编辑,202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二等奖获奖作品
临水而居
我再次与水磨合出一片切肤之亲,是在离开家乡五年之后。这是一条不大的河,河水不急不慢地流向下一个山峡,流向大别山的出口,一直到长江。此时,婉曲的老鸭涧钻出霜染的红枫林,在堆满稻草垛的那块场地的西角突然转了个弯,然后扬开岔口,如一弯新月,灿亮且忸怩着向我的小屋踅来。
这栋小屋是一颗不太显眼的纽扣,缀在这个小镇不够对称的衣襟上,而潜水河暴涨时,不啻一条引人注目的红色领带,就从我的小屋披挂下来。
我不止一次临水而居,先是在一条只能叫做“溪”的河边住了三十几年。我后来把它叫作西溪,因为东面还有一条干沟,夏季山洪暴发的时候,干沟里同样有水,有冲突的轰鸣声,有送上堤岸的浪渣浮滓。由于我天天直面这条溪的缘故,它似乎已经深深地植根在我的记忆中了。西溪的水也只有水桶那般粗细,却从没有断流过,附近几户人家的饮用和洗涮,全靠了它。冬天,白冰封死了河道,水流在冰层下汩汩地发声,只有一个潭一直冒着热气,四周长着绿的青苔、红的浮藻,里面游动着数不清的米虾。潭其实是被大半圈山岩抱着的,避风、低凹,阳光却能早早地照临。黑褐色的岩石,在冷光下泛着清幽,毫无遮拦的,是晒衣被、晾冬菜的好去处。潭子以下便转了一个弯,西溪就一直流向村外。我不知道河流为什么总在有人居住的地方拐个弯,而略显深澈的河潭也大多分布在弯子里。事实上,它的选择一定比我们人类智慧,它破坏了人们的既定设置,又让人们重新来筑起拦水坝,它掠走了放在河边的什物,又再次将人们一回回引向河潭,它干得要死了却在三伏天里使人听见淙淙的水声……
临水而居的人是幸福的,我们常常用责怨或诅咒那水的枯荣来表达这种感情,一如爱自己的孩子太过分了,往往就给他取个小狗小崽之类的名字,据说是为了让他好顺顺溜溜地长大。村人对于这条小河的咒骂,源于它当初水桶样粗细的水流渐渐只有水瓶粗细了,而且上流一旦阻滞,河潭几乎死寂,半潭水被几家人搅得浑黄,一瓢水里总有三五只活蹦蹦的米虾。我离开西溪的时候,我的弟兄姐妹离开西溪的时候,水流也许仅有手腕粗细,或者在夏季索性完全断流了。那时,我正读着史铁生描写地坛古柏“愈见苍幽”的文字,就想起了那石岩的色泽、溪涧的幽邃,它的青幽里是否也同样蕴蓄着隐忍、洞明和一种更为久远的期待呢?
一条河的寿命竟然是有限的,而且摆在眼前比一个人的寿命还要短促,这是河流自己迷惘的理由。我还能经常回来看看,看看记忆中的河流或九曲回肠似的河岸,然而已经流到大海或者在中途就被渗入或蒸发了的那部分,从此就看不见了,这是多么不堪设想的事实。那一天,我给邻居的小孩画了一只米虾,再给它涂上青青的颜料。小孩说,你错了,米虾从来都是红色的。我告诉他,那是捞出水面已经死了好久的米虾,活的米虾就是这样的青色。青青的虾,穿行在青青的藻荇里,隐没在青青的树荫中,就是这样的。小孩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新奇而渴望的光芒问:活的米虾在哪里?
在哪里?现在我的确是不知道了。
作者简介:叶青才,安庆大别山科技学校(原岳西职教中心)讲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为岳西县诗词学会会长、法人,《岳西诗词》主编。曾用笔名叶静、西溪等,已出版散文集《源头》《秋天里的单音节》《笔底天蓝》等,诗词集《逗雨庐诗钞》。曾获第三届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首届安徽省张恨水文学奖、中国散文奖等,作品被选入多家国内外选本。
大地是铺展开来的唐卡(组诗节选)
山坡上
山坡上,那么多的牛羊低头吃草
那么多的石头
都放弃了言说,它们却都是见证者:
草木绿了又黄
黄了又绿;牛羊一批批长大
又一批批被运到山外
牧人从来舍不得让皮鞭
打在牛羊的身上
挤奶的女人,从来都会给羔犊子
留一口奶水
当你站在山坡上
甚至站在它们中间
你就会感动的流泪
——它们一抬头
世界就会马上温柔起来
寺
格桑花开败了
来年会接着开
塔顶上蹲居的乌鸫
飞走了还会飞回来
而溪水一旦流走
就不回来了
默诵祷告的那些人
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而夕光一旦挂在金顶
一天最美好的时光
就会到来
钟声清脆悠扬
值得静下心来阅读
而内心的秘密
只有在佛像跟前才能说出
人间呀,有许多美好的愿望
需要实现
明天呀,转经筒
照样还会转起来
离开了寺院
哪一天会再来
谁也说不清
作者简介:惠永臣,男,1970年9月出生,甘肃镇原人,中国作协会员,甘肃“诗歌八骏”成员。先后有1000多篇(首)诗歌、散文、小说发表于《诗刊》《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中国校园文学》《飞天》《星星诗刊》等多家刊物,出版诗集《时光里的阴影》《春风引》,先后获第五届、第六届“黄河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阿黑离家以后
从中午起,李静静一直在找她家的阿黑狗。她不叫阿黑的名字,只是脚步不停地在白花花的大太阳下到处搜寻着,碰上了人也没问,她认定别人不会在意她的阿黑。
这是暑假的第一天,整个上午李静静都在水库边洗衣服,两条腿都蹲麻了。本来,她是打算去水井洗的。当她把一大堆脏衣服都收起来,放进大塑料盆里,正要去找水桶时,忽然听到“嘭”的一声,爸爸把那只红色的塑料桶一脚踹过来,桶摔在院子墙角的石头上,裂开的缝像一道长长的泪痕。妈妈在屋内尖叫着,又哭又嚎。
李静静站在院子中央,沉默着,太阳渐渐大起来,晒得她后颈有点疼。阿黑跑过来,用脑袋蹭着她花裙子下的腿。她蹲下来,和它抱了一会儿,就端起塑料大盆,往水库走去。盆里的衣服有些酸臭,妈妈和爸爸吵架,已有三天没洗衣服了。
当爸爸午睡后醒来,拖着懒散的脚步往村头奶奶家走去时,李静静感到这一天似乎可以提前轻松了。其实午饭后看到爸爸没有急着要出去的意思,李静静半悬的心已经有些落下来了。只要爸爸不去那里,妈妈的脸色就能好看些,家里的气氛也能缓和不少。
李静静把村里所有的弄堂旮旯寻了个遍,始终没见到阿黑的影子。她来到村里唯一贴着紫色墙面砖的三层小楼前,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一条胖胖的黄狗正露着肚皮在水泥地上睡着。那狗听到有动静,张开眼,看到李静静,又懒懒地闭上眼,继续睡去。平时它经常去招引阿黑,对李静静也很熟了。
“静静!”有人在上面叫。抬头看到夏雪儿俯在二楼阳台上,那裙子的大圆领像小孩子嚎哭时的嘴,张得大大的,使里面两个白生生的小馒头展露无遗。李静静带着几分心悸,几分嫌恶,刷地转过了头。
“静静,找我玩吗?等一下,我就下来。”
“我来找我家黑狗。”李静静没有再往上瞟一眼,就退了出来,顺手把刷着银色油漆的院门给带上了。情急之中,用力大了些,铁门在寂静闪亮的阳光下,发出刺耳的哐啷声。
在外人面前,李静静从来不叫阿黑的名字,怕被人笑话,也怕被人窥探到她内心连自己也说不清的缠成一团团的秘密。当然,她特别不想让夏雪儿知道,不仅仅因为夏雪儿家是村里最有钱的。
小学四年级的立夏节,当班上出现了第一个穿耳洞的女生时,李静静就和夏雪儿、沈佩一起约定,这辈子不穿耳洞。谁知,第二年夏雪儿就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那天,当李静静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走进教室,在好多道艳羡的目光中,放下书包,坐下来时,就在她后桌的夏雪儿却没抬起头来。下课时,李静静有意无意地转过身去,突然注意到夏雪儿的两个耳垂都穿着一圈五彩线。“静静,给!”夏雪儿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熟鸡蛋塞了过来。李静静随手一挡,鸡蛋落在课桌上,抖了抖,又滚了下去。
照本地风俗,女孩子一般在十岁以后由奶奶领着,让村里上了年纪的婆婆来穿耳洞。婆婆先是用两指在女孩子的耳垂上摩挲一阵,趁其不注意,用长长的缝棉被的针忽地一下子穿过耳垂,还没等回过神来,耳洞已经在那里了。还在上学的女孩子穿了耳洞,自然不能戴耳环,先戴一圈线环。穿耳洞要受痛苦,所以事后大人一般都会给两个煮鸡蛋。李静静曾经掷地有声地对她们俩说过:“即使我妈给我一百个煮鸡蛋,也休想让我穿耳洞!”夏雪儿的“背叛”让她有一种受耻的伤心,以至于写字课后发现自己的白衬衫被人沾了墨汁,都不愿去追究。
一天,沈佩剪去马尾辫,留着学生发,出现在李静静面前。李静静突然伸手撩起她的一侧头发,顿时,一个五彩线环赫然出现她小小的耳垂上。李静静的鼻尖酸得难受,但她忍住了。
此后,李静静很少与她俩走在一起了。直到现在,她的两耳垂仍是光光的。当然,疼她的奶奶也一直未提穿耳洞这事。
从夏雪儿家出来,走过一条窄窄的黄砖路,李静静才感觉自己的脚步从容了些。
日头已不那么猛了,树下屋后的阴影拉长了许多,路面也比刚才满了些,陆续有人走动,有去牌摊看麻将的,有带了小孩四处遛的。路过沈佩家的杂货店,无意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静静,到哪里去啊?”“那边。”“过来先吃块冰砖吧。”“不用了。”李静静的脚步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更加快了。穿着花裤、嘴里叼着烟的海杰已经把一块光明牌冰砖从大冰柜里拿了出来。她感到脸有些发烫,心底却陡生丝丝凉意。尽管刚才那一瞥并没有看到沈佩,但海杰的举动让人觉得他在她家很随便,他跟她家的人关系很亲近。还有,去年还因他爸爸撕了他一本连环画的封底来擦鞋面上的鸟粪而赌气不吃饭,现在怎么就抽上了烟,在李静静面前竟然也丝毫不回避,他叼着烟的样子就像一个劳工突然穿上一件贵重的西服,拙笨又别扭。
海杰虽然比她大三岁,但开学晚,半年前辍学到船上当伙计时,初中只念了一半。临上船的前一天,他把自己所有的连环画装在一个大纸箱里,送到李静静家中。“这些小人书给你们姐弟看。”纸箱放到了桌上,海杰用两手抚着箱沿,沉默了好一会儿,走了。当时,李健不在,李静静认为这是专门送给她的,尽管李健曾觎觊了它们好久。纸箱里有一个红色的羽毛毽子,看得出是海杰自己做的,那羽毛是从白毛鸡上拔下,并用红墨水染的。她可是个踢毽子高手,能一口气踢上百来个。这半年来,李静静一直藏着这个毽子,舍不得踢,不开心的时候,她会偷偷地拿出来,摸一摸,掂一掂,感到心慢慢地柔和了。可是,海杰现在成这个样子了,他怎么就变了呢?真的变了吗?
拐进一条弄堂,没有直射的日光,倒有凉风微微穿行,两边屋子里传出的麻将声也愈加清晰。李静静内心突然有种莫名的委屈。她无端地停了下来,又觉得停着空着更显无依,便在心里轻轻搅了一下,往家里去。
家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阿黑仍没回来。按理说,养了四五年的狗,根本不用担心它会乱跑,即使碰上不怀好意的,也能凭丰富的经验化险为夷。可李静静半天没见着她的黑狗,心里总不踏实。这个阿黑在它一岁多时曾被人用大石头砸到过脑门,此后一两年内经常会犯病,一犯病就在院子里拼命地来回跑,甚至还用脑袋去撞墙。每到这时,阿黑跑,李静静跟着跑,阿黑撞墙,李静静抢先一步,把身子贴在墙上,等着它来撞自己,到最后人和狗都累了,就抱在一起坐到地上。
李静静径直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移开床边的抽屉,从一个精致的小铁盒里,拿出那个红毽子,放在掌心,轻轻地掂了一下,又狠狠地向上抛去。当毽子落到地板上的瞬间,她听到楼下的大门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后便是妈妈尖厉的叫声;“随便哪家都可以去,你为什么非要去那家?”“我去问问船什么时候开。”“一条船上有那么多人都可以问!你当我是小孩子吗?那家男人又不在!”“我也是去了才知道人家不在的。我找谁问都要归你管吗?”爸爸粗声吼道。
楼下成了重灾区,李静静关上门,贴在门后坐了下来,心里像无数只虫子爬过。眼前闪过一张女人的脸,很熟悉,但很模糊,平时在村里只要远远地看到她,李静静的心里就像硌到什么,很不舒服,只想避开她,即使有事要经过她家,也总绕道而行。她不想知道爸爸为什么一有空就要到她家去打麻将,也不想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在意爸爸去她家,更不想自己去想这件事。此刻,她真想从阳台上跳下去找她的阿黑。
爸爸的船又一次从海上回来了,可阿黑还是没有回来。李健的第一篇暑假作文是《回来吧,阿黑》,写好后破天荒没有塞进书包底层,而是在桌上摊放了一整天,大概是留给李静静看的。李静静没有看,她的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写。她没有心思写。有时,看到那么贪玩的李健都能在窗外躁动的蝉鸣声中,坐下来写字,李静静心里满是惭愧与自责。放假前的最后一次集会结束后,班主任把李静静留了下来。“这学期你进步很大,期末考也考得很不错,假期里可不要放松,抓紧时间再好好学学,明年考师范应该很有希望。”老师当时这番话使李静静很振奋,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内疚,还有一种孤独无力的感觉。
“姐姐,刚才海燕姐让我问问你,今晚要不要跟她一起去看电影?”李健啃着一只大铁梨,从外面进来,神气地对李静静说。李静静刚拖完地,把拖把狠狠地往墙角一扔,朝他瞪了一眼,来到厨房,找出一只大番茄,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的梨是谁给的?肯定不是奶奶,否则也有她的份。难道是海燕姐?仅是为了让他捎这口信?海燕姐是不想让自己生她的气吗?李静静觉得这番茄越吃越没味,随手把剩下的半个给扔了,但心里还是一团乱麻。
(该作品由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群岛》投稿)
作者简介:徐琦瑶,女,“70后”,浙江省作协会员,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第八批人才库,主要从事小说、散文创作,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天津文学》《时代文学》《散文百家》《小小说选刊》等,曾获全国海洋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