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打算利用他的故乡,故乡反而会显示出宽容性,给予利用者极大的信心:凡事可以由此开始,甚至距离也能成为起点。人们称之为乡愁。我的故乡里下河平原也被一些人写过,但它堪称一个最宽容的所在,至少在所见的书写记录中,没有人恨它。我们都知道,虽然故乡很宽容,但有很多人厌恶他们的出生地,恨的表达将他们牢牢缚住了,变成另一种亲密。里下河平原不同,它大大小小的支流、河湾、湖泊是安静的,它在大运河的线路上,无数船只经过,只在人耳中留下了一点历史怅然的声音,尤其是它的暮色,带着水汽,我们对乡村的所有幻想它都能满足。
里下河和我的关系非常松散,并不是说我故意远离它,而是我离它从来也不近。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经验中,作为故乡的乡村是被建构的,是一种混合体,比如你能从中发现其他乡村的元素,这不仅是意识层面的,也是实际存在的,农村建设按照新的统一的标准重新构建了土地;你也能发现过往乡村的影子、怀旧的情绪和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慨叹,虽然你并不完全清楚遗失的部分。如果你是像我一样几乎只在城市生活过的人,那么故乡(如果真的存在)就只是某处度过节假日的地址,全靠父母以上的血缘而联系着。
很难解释某种名为“亲缘性”的物什,哪怕里下河和我只是一根已经失去着力的风筝线与一只正在下坠的风筝,但在风筝落入水中或挂在树梢前,仍然存在极为微弱的牵动。我会尽量看向线那头的手,它隐形,又像是真实的顽童的手,松开全凭心意。它总有一天会松开,因为顽童也有厌倦的时候,好比人的生活总有终点。人的记忆也是,虽然那终点并不见得是死亡。
我想里下河人或许都对终点有点兴趣,特别是那些写书的人,他们的灵魂在这根风筝线上往返跑,不仅想要抓住那只小手,也想回头看向肉身的风筝,哪怕徒劳。他们描绘那只捉摸不定、抓住脉管的手,抬头看向天空的边界,偶尔被太阳刺到眼睛。太阳是亘古不变的,所以我们对它没什么耐心,只有歌颂。星空就玄妙多了。在公共照明还没那么发达时,我们能看到漫天星辰,除去冬季星空特有的猎户座,其他的星辰,若非专业的观星者,很难叫出它们的名字。但这并不紧要,因为在记忆中,这样漫溢的星辰同时也会旋转,自行转动的同时也带着人一起转动,形成漩涡,让人产生正确的错觉,认识到脚下的土地,周遭的田、水道、树木,包括人耳中那点只有夜间才明显起来的历史怅然的叹息,它们都属于众星中的一颗,那么终点或许就在脚踩的那块地方罢。
产生同样想法的不止我一人,大家遂发掘起脚下踩的泥土,虽然有偶然因素,但终究是挖出点什么来了。例如字面意义上的考古,高邮龙虬庄与兴化蒋庄先后发掘出里下河先民的生活遗址,日常使用的麋鹿角打磨而成的针、祭祀用的黑陶小猪、祭司专属的玉琮玉璧等。即使当地博物馆所陈列的大多为复制品,也足够让人惊讶的了。如果要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可惜这些先民并没有留下文字,告知人们他们打哪儿来,又往哪里去。里下河虽有一个“河”字,但几千年前它与海相连,当地一道白蚬子烧丝瓜的特色农家菜宣明了海的证据,丝瓜间的蚬子生着细小的薄薄的白壳。它们本来是生活在海里的,海水退却后,被留在叶脉般的淡水网络中。这些先民可能多半是从海上来的,他们到底留下还是离开,却已经成了谜团。缺少文字,我们的认知便十分有限。龙虬庄的陶片上出现了类似文字的图案,至今也没有人能够破解,互联网上的早期文化爱好者与热心的里下河群众多次尝试,甚至试图将此符号与其他文化的符号联系起来,仍旧失败了。裘锡圭说,这或许仅是先民发展文字时的某一次误入歧途。正是因为先民们没有留下物质证据外的记录,我们便在心理上与他们离得很远。人类终究是更习惯在文字中考掘,考掘时又顺手搭建出许多新的构成。书写者剥下岩石、泥土、甲壳动物的鳞片和日常生活中最琐细的部分,哪怕是一句对话,再将它们打乱顺序黏合在一块儿。哦,还有一项必不可少的技术:时间的拼贴。如此相互重叠、相加、相减,便重新造了个文学的宇宙。
当我意识到并不能从里下河先民那儿再获取新知时(此为一类狂妄的“否定”,可毕竟专家们也没有去验测先民骨殖中含有的DNA与我的父母祖父们是否有明确的遗传关联,而且可能蒋庄先民与良渚先民的关联更大呢),想要抓住里下河亲缘性的念头也并未消散,反倒更强烈了,因为我知道有文学的宇宙可供我发掘,不只是对里下河本身的历史进行考掘,也是对自身意识的形成进行考掘。当然同时我亦进行着新的建造,这项工程实在是庞大,在这宇宙里首先要找到立足点,找寻时未尝没有力不从心之感,但幸而有前辈的经验可供参考。我也是偶然间发现前辈的立足点的,须知这也是出发点,但它未必是线性时间上的起点,哪怕这是一个关于开始的故事。我在里下河平原游荡时,蒋庄遗址是避无可避的坐标,它同时标注了地理与时间位置,历史层面上它算是开端;地理位置上,泰东河从旁流过,远处有一些微小的、还称不上是丘陵的土包,覆盖着本地常见的植物,附近田野中的水稻长势很好,一簇簇油菜花尚未开放,但已有颇多菜粉蝶上下飞舞。沿着泥泞的土路走至遗址,乡村特有的温柔元素一一显现:破旧砖房,藤蔓上挂着的老丝瓜,扁豆长得颇大,呈现出艳丽的紫色。站定后,我在遗址边缘俯看先人的墓葬,由于暂无更好的保存方式,只能原样埋藏骨殖,它们躺在一个个方形的考古坑里。眼前的景象使我沉默,然而,在我尚不能确定此种沉默中是不是带有一丝思考的成分时,同行的本地人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前辈的开端。他们所言如下:
“蒋庄在文学的宇宙有一个另外的名字:王家庄。在《地球上的王家庄》这篇小说中,作家明确了它在地球上的重要位置,但替换了重要人物与地点的名字。其中的父亲很有可能是作家的父亲,那么主人公也必定是作家本人了。他们曾经(在几十年前,蒋庄遗址与龙虬遗址发掘以前)也做了同一件事儿,就是探求里下河与自身与宇宙的关联。比如‘王家庄的人们一直认为,世界是个正方形的平面,以王家庄作为中心,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纵情延伸’,然而一幅世界地图推翻了他们的理论,其上并没有标注王家庄。主人公作为一个8岁的放鸭子的男孩,觉得每天放鸭子的乌金荡,既然连着更宽广的大纵湖,那么跨过大纵湖,就能去大西洋,世界必有其边界,边界是种透明物质比如冰。如果世界决堤,那么鸭子与湖中的水生物都会掉到某处。抱着这个想法,他将所有鸭子(可能是86只也可能是102只)赶到了大纵湖,在茫茫水面上,鸭子不知落入哪一处世界的缝隙。”
在场的每一个本地人几乎都能背诵《地球上的王家庄》,他们兴致勃勃地复述了一次又一次,并热情地告诉我,乌金荡就是附近的一处水域,大纵湖为更远的一处。文中的某某其实是庄上的谁谁,可能这个时间正在喝着兴化本地特有的晚酒呢。
听毕,我受到了极大的启发,特别是文中一句父亲的名言:“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脚。”在此我必须深表认同!
回到住所后,真正的思索开始了,以《地球上的王家庄》为线索,我进行了各种研究,无疑这些研究都或多或少拓宽了我对里下河宇宙的了解。最后,我找到了线索里最关键的一条:那些鸭子的下落。鸭子是文学中最为实存的一环,果不其然,最终在里下河另一个作家汪曾祺的《鸡鸭名家》中找到了丢失的86只也可能是102只鸭子中的一只,它是由陆鸭陆长庚在寻找另一群丢失的鸭子时顺带发现的。我相信大家对《鸡鸭名家》都相当熟悉,在此就不赘述啦,就当是宇宙中遥远行星上的一丝光落在我们身上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