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自我的印痕与时代的镜像

——读鲍坚长篇小说《俯仰之间》 □崔庆蕾

郁达夫认为,“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显然是把作品与作家经验之间的对应关系绝对化了。文学写作并不完全依赖于作家的个人经验,尤其是小说写作,想象与虚构的能力往往更决定一部作品的高度。但我们不应由此忽略作家个人经验与作品之间的复杂关联,事实往往是,作品与作家个人经验之间总有着或明或暗、或多或少的内在关系,从作家经验角度切入和理解作品,往往是一把有效的秘钥。

长篇小说《俯仰之间》显然与作者本人的经验有着紧密关系,作家的个人经验对于作品有着相当强力的支撑。鲍坚长期供职于体制内单位,对于体制运转机制的认识和生活体验丰富而深刻,这为这部作品提供了强有力的叙事基础。小说中发生的故事以体制内空间为主、以体制边缘空间为辅来展开,主要人物辛平及其政治生活构成了作品的主体,让小说有了浓重的政治小说的意味。但它与常见的政治小说又有着显在的区别,以张平的创作为参照,张平的政治小说往往以政治势力或社会势力的多重矛盾来结构小说,以不同势力间的斗争作为情节主脉,在跌宕起伏的博弈中讲述故事、凸显主题。相比之下,《俯仰之间》的政治叙事少了一些充满力量感的惊心动魄,多了一些观察和思考。辛平虽然也身处漩涡之中,但他的压力主要来自上层权力,且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传导过来,外部力量的直接压迫相对较少。因此相比于传统政治小说中常见的令人紧张的短兵相接、生死“抉择”,这部作品更多了一些冷静的观察与反思。小说中最复杂的矛盾不是看得见的现实博弈,而是看不见的心理斗争和跋涉。现实斗争在辛平这一人物主体内部引发了更为强劲的心灵风暴,构成了对于当代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个反思视角和窗口,也成为对当下高级干部精神世界的一次深度扫描。

作为最重要的人物,辛平身上显然投射了作者最为深厚的情感,有着一定的自我印痕。福斯特认为,小说中的“圆形人物的生活宽广无垠,变化多端”,更能激发读者情感,而扁平人物是无法与圆形人物匹敌的。客观而言,辛平并不具备现代小说所钟爱的圆形人物的特质,不变和稳定构成了他的主要性格特征,近似于福斯特所言的“从不让我们感到意外”的那类人物,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有光芒的人物。辛平身上的正直、廉洁、担当、勤勉等品格特征,恰恰构成了变化时代中的异质性因素。在加速发展的时代中,善变成为了主流和风尚,不变则成为了一种稀有品质。他的不变不是一种僵化和守旧,而是一种对原则和底线的坚守,是一种难得的高尚品格。

因此在小说中,尽管辛平更接近于一个扁平人物,但他始终充满力量感和故事性,是一束能够照亮作品的有温度的光源,最能引发读者的共情。这种共情一方面是因为辛平所象征的正义、勇敢、不妥协的精神,满足了人们对于政治英雄的想象和期待,另一方面则来自于辛平在日常生活中所展现的具有普遍性的生活经验。作品使用大量篇幅来展现辛平的家庭生活和社交生活,比如婆媳之间长达20多年的微妙关系、辛平与家乡人之间的隔膜与疏离、子女教育问题、长辈就医问题等。在日常生活的空间之中,辛平脱去干部的外衣,抖落身份的符号,化身为一个普通的儿子、丈夫、父亲、朋友,与广大读者有着同质的身份和体验,共同分享生活的艰辛和不易。这是一个去身份化的辛平,也是一个扩大了的、丰富了的辛平,是人间烟火、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作品对于生活化的辛平的书写,不仅是对干部辛平的补充和丰富,也将小说从相对狭窄的范围中打开,走向广阔天地和人性深处。所谓“俯仰之间”,并不仅是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的切换,也是事业与家庭间的穿插和位移。因此一个看似“扁平”的辛平,却是有着宽阔时代经验的人物,他不以性格弹性见长,而以经验宽度取胜。

值得进一步言说的,是小说在辛平的“俯仰之间”,通过不断地穿插移动,形成了对于当下时代及时而及物的呈现。一方面,作品以细腻笔触书写了读者相对陌生的政治领域生活,充分塑造了处长、局长、部长三级干部形象,围绕这些人物,刻绘出了政治体制高层空间的生态图景。作者在叙事中并未回避一些禁忌,而是用一种近景的方式,对这个空间的运行机制进行了细腻展现,比如当辛平被误认为是陶部长的嫡系而获得重用时各层级干部的反应,祝贺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一幅驳杂的政治生态图跃然纸上;而当辛平因为没有按照陶部长的意愿处理好西国科技的事宜而被边缘化时,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政治生态图又生动浮现出来。这些叙事都建基于作者丰富的生活体验之上,它打开了一个特殊的空间,呈现了时代的断面,形成与时代之间的互动和对话。另一方面,辛平的家庭和社交生活也是时代历史的一个缩影,入学问题、教育问题、就医问题等都触及到时代发展的脉搏,具有很强的写实性和现实感。相比于政治生活,辛平的生活故事看起来要平淡许多,但正是在这样一种平整温和的叙述中,时代的细密注脚被更自然地呈现出来,其日常生活也因此有了以小见大、管窥时代的功能和意义。

总体而言,作者通过精心设计的结构和流畅简洁的叙事,从一个特殊的视角、以一种轻盈的笔触完成了对当下时代的书写和赋形,表达了作者对于时代生活的多向度观察和反思,留下了一个时代珍贵的历史镜像。

2023-03-01 ——读鲍坚长篇小说《俯仰之间》 □崔庆蕾 1 1 文艺报 content68921.html 1 自我的印痕与时代的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