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一生彩排》

□刘诗伟

此时·开端

一切都在流淌。这是多年前的说法。

后来你追加了一句:未来没有格式。

而且随时都是开端。比如这个澄湛秋日的此刻。

临近傍晚,你朝着“国立江城大学”的双面牌坊向校外走去。太阳还没有从西边的远方沉没,银白的上弦月已浮在当头的天上。晚霞出现了。天空异乎寻常地清朗,透着漫无边际的薄翼似的紫光。

你感到行走在现实之外。

某年在北美陆地的尽头,你见过天上的火烧云,那是一场浩大的坦诚,以殷红,以宁静,以满目缤纷的无言,仿若世纪初开的荒古诉求,让人为之心颤神迷;而此刻,霞光恣意,从前的青春恍惚于眼前铺展开来,别有热烈的情状……就在时光的这一面。

校园一如往日的宁静。路上有些梧桐的落叶,行人稀疏,周遭漂浮轻微而浑厚的混音。你没有停下脚步,试着调转耳门,竟然听见若干熟悉的交谈与争论,一首美妙的乐曲清晰地穿越林间。哦,什么地方冒出hormone搞怪的呼喊与欢笑。

时光之光似可触摸。一对与你无关的男女学生并行在前面,是那种形销骨立的时尚身影,晚霞的光彩在他们的面上浮动。

但你走得太快,渐渐被他俩挡住步伐。接近牌坊右侧的过道时,你听见了他们的呢喃。

女生说:猜我养了一个什么宠物?

男生说:肯定是一头小猪——现在流行丑东西。

女生说:凭什么讲只有猪才是丑东西?

男生说:因为你喜欢呀,这就是为什么。

逻辑问题!你暗自哂笑,禁不住插嘴:喂,你错了,男同学。

两人闻声掉头,果然是一对漂亮的年轻人。尤其是那女生,五官标致秀气,浓密微卷的睫毛忽闪着,瞳眸黑亮,透出陌然的好奇,让你想起从前喜欢过的样子,不由为之一诧。

你和他们在路边停下。二人或许认出了你是下午在人文楼做讲座的那个人,礼貌地问候老师好。但男生说: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呢?

你微笑:那也跟你的论证无关。

男生歪了歪头:为什么?

你说:请问——白猪和黑猪,哪个更丑?

男生即答:当然是黑猪。

不料女生掩面扑哧:我养的是一头小白猪咧!

晚霞就荡漾了,男生嘿嘿地傻笑……

你颔首致意,赶紧脱离他们。出了校门,朝着晚霞走去。

这时,一群白鸽子从校园的草坪上哗哗起飞,越过围栏,越过你的头顶,嗡嗡地向着晚霞飞行……在你身后,那对时尚的男女学生本来好奇地望着你的背影,见天空忽闪,目光被响亮的翅膀带走。

后来你告诉我们:你看见那群白鸽子飞进了绚丽的晚霞。

你无意结识或指教这对男女学生。他们的小猪无论黑与白,都不是太大问题。你向来以为没必要好为人师。一切只因为年轻是生命中的一种潜伏,你由衷羡慕并热爱校园里的青春。年轻人让你看见不加伪饰的光芒,这才有了一次小小的“路见不平”。

晚霞在前方,你走向一个没有面目的人。

是谁?当然是你自己,是你见过和未见的所有熟人。这世上已有五千年的人。但你依然是我们中的你:记得无始无终无边无际中的一条河一棵树一朵花,以及逸出时空的那些梦……无尽地流淌。

那对漂亮的年轻人呢?

他们就是他们,也可以不一定是,却必定是无数“他们”中的一对儿;如果他们意识到未来,尝试选用不那么简陋的逻辑,或许生活不会比小猪乏味;可是逻辑这玩意儿向来麻烦,常常是不合逻辑的。他们看上去衣食无虞,逻辑也就不是问题。

江城大学是你的母校,你并不是这所大学的教师。这天下午,你应母校“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学术讲座组委会”之邀,去人文楼的阶梯教室做了一场讲座。你不做学术,是人家开明地拿你作为一个没有学术的当代成功人士,请你给孩子们讲讲另类经验。为什么是“另类”?你不能认同这个抬举。但你微笑,只好盛情难却或者无所谓。

你说:我给诸位讲“一切都在流淌”吧。

台下没有欢呼,孩子们诧异而茫然。

你是有经验的演讲者,马上自我解嘲:当然,诸位是来听“成功”的,我没有忘记带上几桩邪性又辉煌的故事。

场面略微松动,有几处笑脸闪烁。

但是你说,成功的背景是“一切都在流淌”,诸位有必要晓得这句话,以及这个概念涉及的“自然、永恒、无边、和谐、变化”的含义。你省略了理据,然后开始讲背叛学院教诲而效果不错的成功案例,孩子们听得入神,间或报以笑声,右首临窗的位置甚至发出一声轻快的口哨。你提出一个问题:人生有两个母题,死亡与爱情,如果未来科技让人永生,让hormone不灭,人类还有传统的人生吗?或者未来的人生是什么样子?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发展,当机器人比人类更有智慧时,世上的经济、法律、伦理、政治和日常生活又是怎样的呢?诸位尽情地想吧,但其实你们没法子想,只需记住“一切都在流淌”。其间,主持人递给你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注意回避意识形态”,你差一点儿将它念了出来。

此时,霞光将你染得紫红。

那群从头顶飞过的白鸽子仍在意念中闪动。你忽然觉得贩卖过往那些成功案例到底虚妄,那是不确定的,你让孩子们为光荣喝彩,却没有讲明光荣的价值及来由;至少,你要为成功确立前提——在人类共享的世上,除了当期的规矩,包括伦理、法律、文明以及处事策略,还有未知的自然与奥义;而世上一直存在危机,为了保有生命和生活,为了延续老迈而稚幼的人类,必须具备理性的强韧与睿智,不时追究个体与普众突围的秘径,直至打开通往异空的大门。

或许应该指出“流淌”也不是本相。明智的人注定荒凉。因为终极的悲伤是一把穆默永在的镰刀,总把人生意义当作韭菜割掉,生命向来只能孤独而微弱地前行。在现世、在有限里,他们,拥有未来的孩子们,日后终有一天会面对自己的内心,并试图在心中寻找或者种植某种来自自然的东西,多少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惦记与怀想,那才是伴随终生的最为珍贵的指望与欢喜,那是迷人的……

手机突然响起,是儿子打来的。

儿子说:爸,你的演出太过通俗。

你问:你怎么晓得?

儿子说:我去听讲座了。

你说:谢谢批评指教。

这个时代在加速流淌,风尚悄然变样。你微微一笑,挂断了电话。你想起那个漂亮男生的“嘿嘿”傻笑。他的逻辑如果只是佯谬呢?那么,他卑以自牧的技术多么老到。

霞光还在。那群白鸽子一定还在。街面是无数的行人。

你突然发现,这个平淡的秋日跟我们此生的“三个悬案”有关,但既不是尾声也不是开端……

第一章 一只白鸽

鸽 子

那个秋日原本没有任何案发征兆。

午后,太阳照耀江汉平原上的汉江,正是枯水时节,裸露的河床历历在目。因为河基是沙土,两岸向河心延展的斜坡凸凹而舒缓,不时呈现平坦的场坪,赤裸的河床显得格外开阔。

阳光下,河滩的沙子熠熠发亮,一派针尖似的光粒闪烁。河水还在,蜿蜒于河心,水流细瘦如曲,极为清澈幼嫩,那些沙子放射的光点散落在如镜的水面。由堤岸望去,整个河床有一种海枯石烂的古老与荒芜,无比辉煌。

当时天空高远得近乎空无。昔日在低空飞过江面的那群野鸽子突然歇落在南岸的河床上,三三两两,散漫地摇晃到细水边,不用展翅,只需弹腿一跳,便越过河心。如此,河床的一处便有了跳来跳去的热闹。一会儿,不见人影的远方传来一声花鼓调的嘶吟,唱着“你的日头啊我的河”,拖腔尖厉而悠长,像是向着所有的遥远呼喊,像是要把安宁旷邈的时空收拢回来。倏然,一串扑簌簌的翅膀排空而上,河床上只剩下一只白鸽子,站在水岸边翘首张望……

这一刻,我们四条汉子正分头向汉江赶来。

这是1982年秋天的光景。我们走出校园不久,目光穿越时空,脚下追风,那只白鸽子就在前方光芒四射。

而且我们已经感知,在我们到达汉江之前,小城的喧嚣早就乘风而至,涌进空荡的河谷。那只白鸽子仍在殷切翘盼,却不晓得是风的撩拨还是喧嚣的袭扰,脊背上奓起了一撮羽毛,一点儿的白,就那么在晴空下一动一闪,犹如心跳,让我们越发加快步伐。

我们是认真的,如此奔向那只白鸽子既不浪漫也不荒唐。那个年代的所有青春可以作证。诚然,当年已经消亡,没有理由要求而今对生活的感觉正在退化的人们对我们报以同情的理解。但话又说回去,那时的青春刚刚从封闭年代归来,也有过于疯长的痴迷与慌张:我们的执念与现实总是彼此含混。关于汉江河床上的那只白鸽子,时隔多年,每当回忆起那一天,必得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一切属于真实的发生,并非缥缈的虚幻。

真实是被我们说服的,往事落定在心头。

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天,我们四个家伙满怀信心,分头从两座小城出发赶往江汉,而且到达的时间不约而同。

两座小城位于汉江南北。南岸是南平县城,紧靠江堤;北岸是北原县城,距离汉江大约五公里。两座县城各有十多万人,高楼罕见,城区趴得开,面积似乎不算太小。数月前,我们大学毕业来到这里,站在汉江的堤岸望见过城外金黄的稻子。

南平和北原的人都跟我们讲,自己的县城是汉江之畔最为灿烂的明珠,也便是说,这里的“最”不是唯一。我们不用较真,晓得这种牛皮不过是行政竞争和小农自慰。事实上,汉江隔两县,两县向来没什么交集,两地的人只需埋头干活,过自己的日子,且不说两颗“明珠”谁都不必压倒谁,即便压倒了也跟百姓无关。至于汉江,固然是母亲河,但人们忙于“母亲”之外的经济周转,日月骨碌骨碌的,哪有闲工夫去河边打量和亲近?光阴很老,天空不曾让人惊诧于第二颗太阳。

直到秋天来临,省地县三级的报纸忽然报道:上边计划在汉江的南平县城段架一座桥。据说架桥的议案是北原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发起的,理由堂皇:架了桥,北原的人经南平上省级水泥公路,去省城的路程一下子可以节省60公里。不是说“要致富先修路”嘛,桥比路更顶用。可见这是北原的好消息,于南平也不算坏事。

但没过多日,居然是北原的人串通南平的人揭露内幕,说什么架桥的理由不过是打牌,打牌的人意在沛公,为了方便自己随时窜到南平来,而且有人看见那人已经来过南平县城。

何以窜到南平?因为刘虹女。

噢,原来竟是“雪隐鹭鸶飞始见”呀!

当流言流过耳门时,我们四个外来的小知识分子已顾不得修养,开始朝着南平和北原的天空愤愤地詈骂。

其实我们应该早有所料,怪我们天真地以为社会比我们厚道,还一心拿小城当避风港咧。这场灾难原本是注定的,因为刘虹女的美丽太脱离群众。她的眼睛从月亮那里来,黑白安宁,清澈照人,睫毛一扇,即刻回到月亮那里去;她的肤质过于晶莹,耳边的发丝在风中飘扬,脸庞和五官集合了所有优美却让人想不起比喻的对象;她有蓬勃曼妙的身材,隐约举起傲然的平肩……在那个春回大地的年代,她甚至不像电影《庐山恋》中的周筠和《小街》里的小俞,这两个令全国人民惊艳的艺术形象是女明星张瑜带来的中式俊俏,但她的脸形更秀气,下巴有那么一点儿欧化,而且嘴角停泊辽远的宁静,仿佛还有十分之七的魅力在外表之外。

(摘自《一生彩排》,刘诗伟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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