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新作品

生在农家

□秋 如

对一个标准的吃货而言,粮食永远是触动自己内心柔软的琴弦。

在高密乡下,我们通常把高粱喊做秫秫。童年记忆里,这是一种令人五味杂陈的食物。秫秫的种子有红白两种,红者多用来酿酒,白者主要用作食材。秫秫面多是贫困人家糊口的主粮。秫秫米熬成的粥水淋淋的,没有小米和大米香甜。嫲嫲偶尔会早饭熬上一顿秫秫粥,我都是硬着头皮勉强喝下小半碗,吃几块地瓜干应应景儿,午饭时辰不到就饿得耗子一样搬干粮。

嫲嫲瞅见了,责骂我是个小馋种:这么好吃的东西还不美嘴,想吃天鹅蛋啊你!嫲嫲家规很严,岂能容许小孩子家挑食。午饭时,她老人家经常调和着秫秫面来捏棒子面窝头。腹中唱空城计的滋味很难捱,我只好大口大口吞咽下这种碗状的略带涩味的粗陋食物。

秫秫耐涝耐旱,对土质从不挑肥拣瘦。遇上风调雨顺的年头,秫秫苗一破土就可着劲儿地长,简直要一鼓作气长到云彩里。我们家在西洼分有三亩薄田,因十年九涝,加上距离村子太远,爹不愿在这里多耗力气,每年不是栽地瓜就是种秫秫。

暮春播种时,爹带着我和姐姐天不亮就动身,坐着牛拉的地排车,晃晃悠悠走上小半天,才到地头。嫲嫲凌晨就起身备足我们早午两顿的饭菜,拿老棉布包袱裹好,装在小圆斗里。在田间吃的饭食通常比在家里吃的要好许多。下饭菜通常是一把应季的畦栽嫩葱,还有几条拿麦秸草烤的柳叶子干鱼,有时还会放几个腌得流油的咸鸭蛋。解渴的饮料则是柴锅煮的绿豆水或豇豆水。

爹手持棉槐条子,坐在地排车前端,不时举起鞭子打一下牛屁股,吆喝上两声,牛吃疼快走几步后,依然随着自己的性子慢吞吞地走。小孩子家肠子短,饥困一旦上来了,吃什么都津津有味。我们的小手伸进包袱里,掏出一张温热的冷水面烙饼,卷上小葱,就着咸香的柳叶子鱼,细嚼慢咽着。星隐月消,值了一夜班的各路神仙,早已困不可支,慢慢睡到云层里去了。天放亮了,各色草花缀着晨露开得旺兴。肚里不饥困了,我的眼睛睁得亮亮的,瞅着又红又大的日头,一点点地升高、变白了。

秫秫可以春夏两季播种。种子能否发芽则全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其实,除了急需倒茬,农人是不舍得在肥田里种春秫秫的。秫秫的根长得很奇特,吸收水肥的能力极强,秫秫地改种别的庄稼,是要下血本来追肥的。我们村西的盐碱地居多,但因一向有兴修水利的传统,水利灌溉设施不错,耕地土质经过改良,春作庄稼以棉花玉米和大豆居多,故通常夏收了麦子种秋秫秫。

大集体生产队时期,我们村虽然曾种过大片的秫秫,却很少出现邻乡大叔莫言笔下的那种一望无垠的波澜壮阔的红高粱林。那种文学意象色彩浓烈的青纱帐,只能出现在高密东北乡,那个英雄与怪诞相伴而生的三县交界地带。苍天作幕,大地为席,生命在又高又密的青纱帐里进行最简单的繁衍。

娘和爹同村,同龄,皆属猪,但他们并非青梅竹马。新中国成立之前为避战乱,我们家举族逃去了山西,爹出生在临猗县,11岁才跟着嫲嫲返回伊家长村这个老窝。我们家邻水而居,老屋在西湾沿水口附近,姥姥家则住在村东的荷花湾旁。两家虽然相隔顶多一里路,但娘说,她首次近距离看到爹的真实模样,却是在媒人上门求亲之后的一个初秋的晌午。

那年大涝,一连几个月积水都不退,秋庄稼基本上都涝死了,有的田里居然还生了鱼。娘跟邻家女孩结伴去庙后二队的秫秫地边挖野菜,说她瞅见一个眉清目秀、皮肤黝黑的青年,裤腿高挽着,顶着一头的秫秫花子,撅着屁股正在捉鱼。

“看那人光着个脊梁,叫日头给晒得油亮油亮的,浑身泥水,简直就是一个黑鱼精!”娘笑了,满脸的戏谑。同行的女伴也笑得前仰后合,悄悄告诉娘,这个黑鱼精就是前几天被媒人夸成了天鹅蛋的娘的对象,我的爹。

娘述说这些往事时,我读高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或许当时被唐诗宋词和琼瑶小说里的那些经典爱情桥段迷住了心窍,我曾一直浪漫地幻想,爹和娘的恋爱会如我们这代人一样两小无猜。一听是老俗套的媒妁之言,我大失所望,但还是好奇地追问:“娘,娘,那个时候我爹跟您谁长得好看?”

娘满脸的自豪:“当然是你娘俺长得俊了!要不你嫲嫲她能瞅得上?”

“俺爹相中您不就行了吗?干嘛还得先让俺嫲嫲给瞅上眼呢?”我当时简单地认为,婚姻不就是两情相悦的是吗?婆婆掺和在里面算什么。

“你大大心眼儿好,孝顺又顾家,你嫲嫲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我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看到娘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红光,我有些不屑地捧起大书,继续沉醉在书本中那些才子佳人们的爱情传奇里。

娘年轻时确实长相不赖,皮肤细腻红润,曾在村中的戏台上扮演过京剧《红灯记》的铁梅。我儿时踩着高杌子,经常偷偷端详他们卧室土墙相框里的那张新婚合影。上过淡彩的五寸半身照片,爹五官端正,大大的眼睛透出敦厚与纯善。娘留着时兴的齐耳短发,一绺刘海却用红色毛线扎成个花哨的蝴蝶结。这是那个年代我们这里乡下新妇独有的发式,半土半洋的,现在看了,真有点啼笑皆非。他们俩微微抿着嘴儿,神情略带矜持和羞涩。娘后来告诉我了这张合影照笑不露齿的真相,居然是因为我们这里的水质含氟极高,乡下又没有条件能天天刷牙,俩人的牙齿皆焦黄,如笑得龇牙咧嘴,那多难看!

这种贮藏在心中许久的美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想想也是,爹和娘的婚姻,其实,原本就如路边那些无名的草花,不过是那个年代高密乡间一场普通人家的二姓之好而已。

2023-03-13 □秋 如 1 1 文艺报 content69166.html 1 生在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