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的夏日总是阴雨绵绵,潮热的空气让人难以忍受,可这是入职第一天,陈宇还是穿得比较正式。到了办公室才发现,所有人都穿得清凉无比,一位老编辑更是提溜着一双拖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他当个编辑怎么就这么忙,总是离开工位去打电话。这是一间小型文化公司,专注类型文学出版。虽然做的书不多,但市场反响都还不错,之前陈宇还给他们的原创平台供过稿,如今他却以编辑的身份入职了。
“小陈你来啦。”领他入职的是主编,一位很有能量的温婉女性,正把他介绍给其他编辑同事。
“大家好……”陈宇跟大家打过一圈招呼,感觉心安了些。公司的氛围不错,社恐如他也没感受到什么压力。然而,一天班上下来,他竟觉得内心疲惫无比。诚实地讲,他的工作并不繁重。校对刚开始学,也就做做不费脑子的对红,然后给新媒体提供一条新书的微博转抽文案。对他而言,最难的是审稿工作。过去都是别人给自己提意见,现在却必须评判别人。他一边审稿一边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当编辑也是在搞创作,次生创作者也是创作者。
陈宇完全没想到,在大学里坚持了4年写作小有所成后,一进入社会,一进入冰冷的现实生活,自己就完全无法创作了。过去一年写十几万字毫无问题,可毕业后只有在最抑郁的时候,才能靠着强烈的情绪冲击完成一两个小短篇,而且都是放飞自我、别人完全看不懂的作品。
他每天下了班就对着电脑写字,但觉得自己写的都是垃圾,总是写写就删掉。他很怀念过去纵情创作的日子,可现在写下一个字,就会审判一个字。创作变得举步维艰,生活也变得一团糟。陈宇已经患上了轻度抑郁症,他只要想到写小说,就会无比烦躁易怒。前不久,因为顶撞上级而被优化掉,女友虽然对他不离不弃,可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无法承受美好的爱情,因此主动提了分手。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入职之前的东家,也是希望毫无创作才华的自己,可以离写作这件事近一点,算是服用安慰剂。
下班回家后,他强迫自己不去写,告诫自己没有才华就放弃,因为想到写作他就感到无比恐惧。他一口饭不想吃,一个字不想看,抱着Switch玩到深夜,直到精力彻底耗尽,才在昏沉中睡去。
可夜里,他忽然听到万千蝉鸣,甚至有遮天蔽日之感。
虽说时值盛夏,可怎么会有这么多蝉啊?陈宇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掌正在裂开,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只听咔嚓一声,他的手里竟然钻出另一只手来,而他的手则像蝉壳一样蜕在一边,一动不动。陈宇吓得赶紧用手摁住,可没想到的是,另一只手也出现了异变。
有什么东西要从我的体内钻出来!这时,耳畔的蝉鸣更加惊人,仿佛是为迎接什么,奏响了凯歌。转眼间,那人从身体里钻了出来,用手抓住陈宇的脸庞,然后往两侧一撕,整个人彻底脱离了陈宇的掌控。
陈宇本以为自己会死掉,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还有意识,只是一动不动地,像只蝉壳一样躺在床上。只见那人狠狠舒展了一下身体,像是被禁锢了许久。而更令陈宇吃惊的是,那人竟然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是陈宇,而我只是一张画皮……”这个诡异的想法从他脑子里钻了出来,挥之不去。
他看着陈宇走进洗手间,然后传来水流的声音,等陈宇再次出现时,眉梢挂着水迹。洗脸之后,陈宇精神了些,穿上了衣裤,像是要出门。难道他是另一个自己?就像亨利·杰科的另一面,化身恶棍在夜里行罪恶之事。可是,陈宇只是拉开了座椅,摁亮了笔记本电脑,对着空荡荡的文档打起字来。
那晚,敲打键盘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着。
原来自己写字时是这副模样,颈椎有些前倾,背弓得厉害。陈宇显然写得非常不顺利,看上去像是一位无时无刻不在打败仗的将军。他敲击回退键时尤其用力,就像是在鞭挞自己的肉体。
此刻,衬着窗外的夜色,他觉得自己的身影有些寂寞。
不知过了多久,一动不动的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再度睁眼时,闹钟已经响了两次。他伸手拿起手机时猛然惊觉,自己的手回来了!他赶紧坐了起来,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全身完好无损,除了小时候留下的疤,一丝裂痕也无。
“只是一个梦?”陈宇自言自语时,看向了桌上的电脑。他连忙爬起来,按下开机键,只见电脑从休眠中苏醒,写了几行字的文档出现在他眼中。
谁能想到,曾经的英雄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灾星。
在人类的最后一处聚落里,“水雾”终年弥漫着。无数的自动化喷头维持着纳米机器人的投放,这些由涵端金属制成的智能生命,给人一种无比缥缈的质感。
为了对抗这场大灾变,人类大规模使用了这种违禁品。大多数人都会对这种纳米机械起过敏反应,而长年累月吸收后,肺部会产生不可逆的损伤。但是,这种机械会对人类文明的一切物理数据进行监测,一旦发生灾变,就会立刻组织人类逃离。
人类变成了永远的游牧民族,在愈发原始的大地上逃窜着。
自二十年前的终极之战后,“文明的消失”便不可逆地开始了。没人知道为什么人类及其一切造物都会消失不见,地球重回蛮荒,仿佛人类从未出现过。
现在,所有人都成了主和派,没人为那日的战争负责,只留下老兵让人唾弃。
这是他过去想到的一个设定,因为故事难以展开,便一直搁置着,未曾动笔。昨晚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个从他身体里钻出来的陈宇,写了一晚上的开头。当天,他心神不宁地上着班,惴惴不安地等待夜晚的到来。果然,在他沉沉睡去时,蝉鸣又响,陈宇从他身体里钻出来,又对着电脑艰难跋涉着。这一晚,他一直没睡,他就看着陈宇默默敲击着键盘。这一幕像极了之前在出租屋里,女朋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对他说:“我忙着上王者呢,还不困,陪着你。”
一念及此,他觉得漫漫长夜更加寂寞了。天快亮时,陈宇终于写不动了,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床边。只见,陈宇抓起他,将他像衣服一样套在自己身上,仿佛进入了一个专门的人形容器,而他只是一具有意识的皮囊而已。就在陈宇穿上自己时,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痛苦感,昨晚的所有疲劳涌入了他的脑海里,强烈的失望和厌倦混杂着一丝丝不甘,冲击着他的神经网络,与他融为一体。不一会儿,身体的自主权回归了,他连忙起身看向文档。忙活一晚上,那个故事只多了几百字,而且都是些描写,人物没有出现,更有没有触发剧情的新动作。与此同时,他又开了一个新文档,那是之前的另一个构思,关于两个时空的双女主故事,因为世界观太过庞大而一直没有动笔。
可现在,他开始写了,哪怕还是寥寥的几行字。看着这些残章,刚才那浓稠的情绪里,有一丝隐藏的味道终于被他品尝了出来——幸福,哪怕只写了几个字,哪怕支付了巨大的精神代价,那也是幸福的。
之后,他为了弄清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总是打着请教小说设定的旗号,咨询各路专家学者。从没听说过人可以蜕皮,只有外骨或外壁阻碍了生物的生长时,才会出现这种现象。而从脑科学的角度讲,精神分裂是一种妄想,可也只是作用于精神,生理上不会出现大的变化。但人类许多的异化,本质上都是代偿,也确实有可能发生一些想象不到的情况。
他的出现是在补偿我的遗憾吗?想到这里,陈宇觉得这一切没有那么不可理喻了。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开始接受这样的生活,毕竟现在单身,也不用担心吓到谁。白天,他全情投入工作之中,把自己无法释放的创作才华,奉献给一个个尚未出头的新人作者。他手把手地改稿子,逐字逐句地打磨,每次给主编荐稿前,都按专业要求做一遍校对,成不成都让作者之后的投稿路好走一些。
夜里,他总会被蝉鸣惊醒,看着陈宇从身体里钻出来写作,整个人愈发疲惫。一觉醒来看他写了几个字,然后继续新一天的生活。有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陈宇,到底是编辑陈宇,还是作者陈宇,他写的那些东西又是不是自己的作品。
他分不清,他也解决不了,他只能接受,然后一次次吸收陈宇的写作挫败感。可在一个夜里,他忽然被剧痛折磨惊醒,仿佛整个大脑都被火烧似的。等痛苦好不容易褪去,他看向了手机,现在才四点,陈宇竟然提前回到了身体里。屏幕还亮着,但只有空荡荡的桌面,熟悉的文档页面并没有出现。他感觉不对,想要打开小说文件夹看他写了什么,竟然有着如此强烈的精神冲击。可是,他发现文件夹消失了,垃圾箱里空空如也。
他清空了所有的小说,难怪刚才如此痛苦,可这是为什么?陈宇吞下一粒散列通后倒在了床上,开始思考各种原因,但毫无头绪。然而,之后的每个夜晚愈发让人难以忍受。陈宇每晚都会经历一次精神崩溃,空白的文档就像一座让他走投无路的迷宫,没有任何出路,没有任何解脱,只有深深的自我厌弃,一遍遍骂自己是垃圾。
然而此时,陈宇已经没觉得这是一种病,没觉得这是隐秘的负担,他虽然备受折磨,可他越来越同情陈宇,或者说,另一个自己。他可怜起这个从自己身体里走出的,从自己生命里诞生的年轻人。“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陈宇在心里默默想着。
就在他经历这一切时,他所入职的公司进入了上升期。不仅做出了年度爆款书,本来特别不受市场待见的原创内容,也在作者编辑们的共同努力下蒸蒸日上,他加班的日子越来越多了。有天夜里,他加班到12点,终于在文档里敲下最后一个字。他突然意识到,只要不睡觉,耳边就不会响起蝉鸣,他也就不会出现。想到身体里的他,陈宇一时竟然没有了睡意。那张一遍遍崩溃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他深知那名创作者已经走到了极限,现在或许是编辑应该出手的时候了。
这时,他新建了一个文档,凭记忆复写出了一个八九不离十的开头,然后凭借职业本能开始往下编故事。“这样写才有读者看,才有趣嘛。”他一边写,一边扬起了嘴角。等他敲下文档里最后一个字时,天已经蒙蒙亮,再过一个半小时就要出门挤地铁了。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之前的痛苦和抑郁也都一扫而空,他已经很久没有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了。他点开字数统计,看着那串数字,心里感到一阵舒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写过东西了。
想到这里,他在小说的末尾留下一句话:把这篇小说献给你和自己。
之后,他白天继续做一名编辑,虽然不够优秀,但至少足够负责任,作者们都乐意把稿子交给他编辑和代理。而到了夜里,他打开文档写上几个字。另一个陈宇再也没出现过,或者说,他们早已融为一体。
只等他再一次放弃,耳畔响起十万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