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评论

在艰难与生动中发光或者湮灭

□陈福民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颇犹疑踌躇,多少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近年来长篇小说写作几乎没有人像魏微这样,让她的主人公田庄自然“夭折”,不带声响也不带微言大义。以这种“去事件化”“去戏剧化”的方式回忆并记录一个“亡者”平静而短暂的生涯,不仅需要隐蔽的激情,尤其需要尊重生命的真相。这包含着写作者对于生活的哲学态度,也包含着某种对于历史的理解,是世界观的初建与展开。而小说的叙述语调和趣向,又让我恍惚间想起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以及叶圣陶的《倪焕之》,让人意识到魏微不仅属于广东,更是个非常“南京”的作家。

《烟霞里》出自魏微之手,让我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也是情理之中。意外在于,以魏微的气质和过往的文学态度论,她不像是个有耐心有力量去对付50万字长篇小说的人,这当然是就维特根斯坦有关“沉默与言说”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的,无论做人还是作文,魏微都不是个喜欢饶舌的人。所谓情理之中,当然不是那种网络熟词所定义的“终于可以说了”,或者“我是否可以说点什么”之类,而是魏微自己肯定知道,尽管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发光或湮灭”的本质,只是必须要说一说,不仅寄望于这种“说”有助于人们了解那些被修辞遮蔽的生存面相,也有助于治愈自己。

魏微是一个对自己的写作极端负责的人。这种负责到了一个相当苛刻的程度,就会让自己变成一个自苦的作家。我这里倒不是强作解人,为魏微近十年“没出成绩”而辩护,事实上有些作家“连篇累牍”也不乏好作品。当然接下来的话也必须指出,有些作家写得太多节奏太密,甚至没话硬说没事硬写陈词滥调自我重复,实在未见高明。因此魏微一直愿意强调有难度的写作,这一点在我个人看来,其实是一种面对人生与文学的最高诚实。

关于《烟霞里》要说的话很多。首先,魏微的作品具有鲜明的抒写历史的冲动。这个“史”是有好几个层面的。第一是世人把“70后”作为标签去理解看待的40年来的中国改革开放史。主人公田庄的短暂一生,从乡村生长到进县城进南京读大学下广东,几乎是“70后”一代人的普遍经历,这种人生经历和历史长度,无疑是具有概括性乃至象征性的。第二是魏微在《烟霞里》中不仅详尽叙述了上世纪70年代,它的前史根脉还是向上延伸的,比如田庄父亲田家明的生长年代。尤其有意味的是,田家明的父亲田英俊从放牛娃、陪读到参加革命成长为负责干部,他再次回到乡村等于荣归故里了。于此,他的命运与李万财一家之间呈现出一种被颠倒的历史关系,到后来都是有照应的。魏微写这个人物时没有赋予他衣锦还乡的骄傲自得,相反,则是写了他面对旧历史时的某种局促不安和试图回避的内心活动,这是魏微看待历史的方式。第三,《烟霞里》不仅是作为“70后”的标签史,同时有前史和后史,有更广阔的历史视野,魏微就此谨慎地挑选了这个历史视野中重要的国际事件与节点。换句话说,魏微处理的历史不仅是田庄的历史清浦史,不仅是“70后”作家史,从某种层面来说也是魏微眼中的中国史。

其次,田庄其人。魏微倾全力塑造的这个人物,读起来有时会产生很诧异或者很别扭的感觉,这提示我意识到,这个人物是被魏微做过变形处理的,不能说是完全写实。这并不是说现实中不存在这种人格类型,而是说,经过写作者的观察体验再写出来的人物,一定包含着写作者特别重要的非如此这般不可的理由。这个人有各种不协调,无论是跟亲人朋友,跟她挚爱的人,乃至包括她跟自己都有各种不协调、不自洽。倘若追问这个人物为什么被处理成这样?这种处理方式包含了写作者理解人、人性、女性与时代的哪些秘密?……这都是《烟霞里》留下的课题。除此之外,魏微还围绕田庄写了很多女性以及完全不成功的婚姻,包括她的父辈婚姻大部分都是失败的,所有这些都不是简单的写实,而是拥有很多心理距离和心理内容。而这一点又包含社会历史变迁和时代变迁的奥秘。因此田庄作为被强调的女性,其实是一个去性征化的人物,她的恋爱结婚甚至都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性别色彩。但这个人又是极其“性感”的,她的那种被扭曲的、在很多人看来矫情的成分,被魏微处理成在向时代隐蔽自己同时又绽放自己的时代性感。这个人物非常独特,是魏微对长篇小说人物塑造所作出的不容易被体察的贡献。

最后,关于小说的风格。读魏微的小说我能想到很多,首先我想到罗大佑为苏芮写的歌词,“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我还会想到谭咏麟的《爱情陷阱》:“我坠入情网,你却在网外看,始终不释放。”魏微的写作,与时代构成有趣的紧张关系,她跳进这个时代里,但是她又一直试图站在时代外面往里看,既会心又焦虑。

但最后返回到田庄,返回到中国经验、中国传统当中,我看到魏微在《烟霞里》中一直呈现出跟两个文明搏斗的努力,她处理的田庄这个人物,正是在两种文明的撕扯当中被定义的。她骑在刀锋上,一边是对乡土文明宗法关系的深情认同,偶尔闪现一种永远逃离一去不返的念头;另一方面又在改革开放大潮和现代商业理性之中畅想游弋。这个人物被撕扯得不像样子,就此可以说,每个人都有可能在两种文明的撕扯当中成为时代的祭品,在艰难与生动中发光或者湮灭。可是这有什么呢,只要发光过,湮灭大概也没什么可怕的。

2023-03-29 □陈福民 1 1 文艺报 content69379.html 1 在艰难与生动中发光或者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