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时代回响与诗性哲思

——评刘诗伟长篇新作《一生彩排》 □李雪梅

刘诗伟的长篇新作《一生彩排》由上、中、下三卷构成,分别讲述发生在1983年、2000年、2017年的三个彼此相隔17年的“悬案”,即刘虹女的消失之谜、小刘虹女的身世之谜和“虹女之墓”的修建者之谜。1983年,“我们”四个大学同学赵春、钱夏、孙秋和李冬追随美丽的刘虹女来到江汉平原上的小城,但刘虹女在一桩蹊跷的强奸未遂案后不知所踪,四人各奔前程,17年间再无联系。2000年,赵、钱、孙三人在出席母校的“千禧”庆典时,发现了一个与当年的刘虹女同名同姓、形神兼似的女生,原来她是留守南平的李冬按照记忆中的刘虹女培养的女儿,但她的身世来历成谜。2017年,“我们”在刘虹女当年下放的知青点鸽子坪的荒岛上发现“虹女之墓”,立碑者竟是完全不知情的“我们”四人,原来34年前刘虹女假借“我们”之名为自己立下墓碑,并未像遗书里说的那样随汉江而去,但她为何消失,依然成谜。小说在三个悬案中还穿插了诸多小谜题,每一个谜题的解开都伴随另一个甚至多个谜题的产生,在类侦探和言情小说的故事框架里充溢着满满的言外之意。

刘虹女“美得脱离群众”,可望不可即,她婉拒了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追求者,貌似一个求而不得的情节剧,但真相远非如此,单就“刘虹女”这个命名便暗藏玄机。《类说》里有这样的异事:“首阳山有晩虹,下饮溪水,化为女子。明帝召入宫,曰:‘我仙女也,暂降人间。’帝欲逼幸,而有难色,忽有声如雷,复化为虹而去。”由晚虹幻化而来的女子由内到外都美到不可方物,她在小说里幻化为“倾校倾城”的刘虹女,又与屈原笔下的“美人美政”合二为一。孙秋当年在寻找刘虹女时,有一幅奇异的画面定格在脑海中:虹女与两千前的屈原站在一起,与天上的彩虹和白鸽、与六千万年前的“植物活化石”珙桐树和展翅飞翔的鸽子花融为一体。她是终极美善的化身,像一道“神圣而诱人”的光,她是“长在灵魂里的慰藉与怀想”,可以“让人保有高贵精神的底色”。时光不会倒流,人生也不能重来,但“因为深藏她的美,所以热爱这人世”。于是包括“我们”在内,人人追慕“刘虹女”的盛况就不再是单纯的情爱冲动,而是无论老幼、无论地域、无论贫富、无论高尚或卑贱、无论幸福或苦难。在向死而生的生命历程里,人们内心都保有对美的本能的向往,这是生命美学的要义所在。

小说的主人公“我们”分别姓赵、钱、孙、李,名春、夏、秋、冬,这个由百家姓首句和一年四季构成的复数人称,显然不仅仅指向小说中具名的四个人物。首先,“我们”是无数个在青春年代义无反顾的追梦者。“我们”接近刘虹女的方式各各不同,动机也并不完全单纯,譬如赵春从李铁梅到刘虹女的审美改变的震惊感,钱夏看似偶然实则处心积虑制造的“肌肤之亲”,孙秋在“哲学小路”上与刘虹女偶遇时“三分之二秒”目光重合的秘密心声,以及李冬以退为进、甘愿成人之美的默默付出。但无论如何,“我们”和刘虹女交往所带来的,都是永生难忘的青春喜悦和人生动力。“我们”和刘虹女共同拥有1980年代初的崭新记忆,在孙秋创作的话剧《虹女》中,“我们”分别饰演皇帝、古皮、唐璜和雷雨四个角色,那是“我们”最初的现代性启蒙和思想争鸣。其次,“我们”也是无数个当代中国发展变革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刘虹女消失后,赵春从政之路上的野心与代价、钱夏从商之路上的原罪与放纵、孙秋心系人类命运的情怀与行动以及李冬暗中抚养小刘虹女的安之若素,都在更宽广的历史和现实时空中映现出社会和人性变迁的不同侧影。最后,“我们”更是无数在内心永远珍藏着爱与美的探索者和思想者。在充斥着无数“急事”“小事”“大事”的生活中,“我们”无论奔波劳累与否,或功成名就或安于一隅,都从未放弃心中与刘虹女有关的美好愿景。在虹女之美的吸引下,赵春权力的野心、钱夏逐利的欲望、孙秋的高蹈和李冬的实干,共同构成人性的丰富和世界的参差。小说在复数人称“我们”、第一人称“我”以及第二人称“你”之间不断切换,深入“我们”34年的成长、伤痛与希冀,多重声音产生的复调效果使有限的文本包蕴了无限的思想,在多声部的合奏中实现了对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多重阐释。

刘诗伟曾经明确提出“好看是小说的首要胜利”,《一生彩排》无疑再次践行了他的这一写作主张。但他的小说美学远不止于“好看”,他更孜孜以求的是如何从“好看”的故事中生长出“意义”。刘诗伟在早期的长篇小说《在时光之外》的题记中曾这样说:“像本书的这类故事,也许还应剥去时光和故事的外壳。”这句话或可视为破译刘诗伟所有小说的密码。他一直痴迷于在故事中嵌入哲思,以“心怀终极、解决现实”的情怀刺破社会和人性的双重迷思并积极寻求解决方案,他称之为“现代拯救”。事实上,他的小说大体上就是“现代拯救”的种种变体,像《在时光之外》中的刘浪从7岁起,便困扰于如何解决人类及其生活的地球终将灭亡的难题,《拯救》中刘浪不断反顾初心,寻求自救和他救的可能,《南方的秘密》中的顺哥开创“π”事业,探索社会良性可持续发展的途径,都是在现实关切与未来忧思的纠缠中催生的拯救方案。《一生彩排》以更娴熟的叙事创造出又一场有关“现代拯救”的思想盛宴,以诗性哲思穿透现实表象,具有强烈的使命意识和公共关怀精神。

从1983年到2017年,从流行拜伦和普希金的激情时代到机器人小冰出诗集的信息时代,整个社会处于剧烈转型中,各种观念也此起彼伏,用孙秋的话说就是“一切都在流淌,未来没有格式”。孙秋一直潜心研究各种现实问题,他看到太多的落后与粗陋、盲目与短视、恶意与变形,权钱联手损害公平正义,形式主义甚嚣尘上掩盖真正的问题,物质日渐丰裕而自由的生活却渐行渐远,美善在精明的成功学算计里似乎失去了立足之地。在终极意义上,孙秋是悲观的,哪怕在2000年“千禧”的繁华和热闹中,他看见的仍是“人类的可怜与悲怆”。同时孙秋也是一个执着的理想者和行动者,他向往“美人美政”,像一个永远在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死不悔改地迷恋现实之外的美”。他设想有一台计算机能够有效获取一切社会信息,遵循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正确理念和目标,快捷计算最正义、最人道、最有效率的国家制度、法律法规、政策策略以及各项社会管理办法并控制执行。于是他创立“万治优选法”,研发“机器人总统”,致力于达成全人类的终极美善。但问题在于,科技进步真的可以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吗?已经取得关键性突破的智能机器人“雅典娜”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诞生,因为它知道自己终归为人所用。智慧可以通过算法无限累加,而人性却深不可测,现实里的文明之旅更是障碍重重,善良与邪恶、美好与丑陋共存于世,它很可能脱离孙秋当初单纯的预想,走向至善之美的反面。

人们渴望一个善恶分明的确定性世界,但相对性和模糊性才是世界的真相,这是终极悖论。面对存在的荒谬和永续的疑难,刘诗伟依然选择相信良善之美的永恒,让小说在抵达思想高地的同时也凸显出对现实的信心。当小说最后的谜底解开时,“我们”惊喜地发现刘虹女还活着,她活着便意味着美从未真正消失,她一直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以其无可抗拒的光芒指引和完善“我们”从未懈怠的人生。美以自己的消失成就了永恒的美。在大英博物馆的门外,在莫斯科,在布法罗,在江城,“我们”不约而同都依稀看到过刘虹女的身影。更何况还有以刘虹女为精神母亲的小刘虹女,正以更加务实的行动一点点改变现实。在充满了悖谬和迷思的现实中,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虹女”。向善向美是个体自我实现的动力,也是社会不断进步的道德源泉。信仰的投射与哲学的沉思使小说超越了普通的愤世嫉俗,散发出思想的气息。

时代日新月异,如何理解当下社会,是作家必须面对但又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文学一方面要洞察现实及人性的幽暗处和复杂性,另一方面也亟需从日常生活和私人经验中走出来,重新引进正义、光明、纯洁、崇高等主题,重构公共空间。刘诗伟从现实出发又超越现实时空,立足切肤感受又超越个体经验,在朝向未来的思考中营构多重意义世界,推崇人性的美善和社会的良治,追问人类与世界的终极命运,张扬向死而生的生命美学,持续传递一个作家的良知,以极具个性色彩的方式为理解当代中国提供了另一种视野。

2023-04-03 ——评刘诗伟长篇新作《一生彩排》 □李雪梅 1 1 文艺报 content69431.html 1 时代回响与诗性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