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22日,英国女作家、两届布克奖得主希拉里·曼特尔因病去世,享年70岁。随着曼特尔生前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镜与光》中文版于2023年2月正式出版,史诗巨著“都铎三部曲”(又称“克伦威尔三部曲”)终于在国内完整登场。
作为2009、2012年布克奖小说《狼厅》《提堂》的终篇,《镜与光》可谓“十年磨一剑”:曼特尔倾注半生心血,以细腻绵密的散文风格交织惊心动魄的笔触,书写了“教父式”枭雄托马斯·克伦威尔的传奇一生,也揭开了英国历史上一段最为血腥黑暗的王朝秘辛,为世人留下了一个如哈姆雷特般永恒不朽的文学形象。
3月25日,作家毛尖、小白,历史学者陆大鹏,翻译家黄昱宁,来到上海图书馆东馆,与读者们聊聊希拉里·曼特尔这位“历史小说女王”以及她的“天鹅绝唱”《镜与光》。
在陆大鹏看来,尽管曼特尔写的是小说而非传记,但其写作仍有非常坚实的学术研究功底作为支撑,甚至达到了历史研究者的高度:“我记得多年前我看过一本克伦威尔的传记,还把他称为‘佞臣克伦威尔’,对他的判断是非常负面的;但这本书(《镜与光》)把他描写成文艺复兴式的通才,又懂外语又懂金融又懂军事又懂财政,对他充满了同情。对历史人物怎么评价,大家肯定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总体来说曼特尔的写作是有非常坚实的学术研究功底作为支撑的,她的观点你也许不同意,但是她的材料和对材料的运用应该是很靠谱的。我看过她一个采访,她说写这本书的时候要做很多历史研究的卡片,精确到16世纪某年某月,比如说1540年3月5日这一天,她想要知道哪些人在伦敦白厅,国王在不在,大臣在不在?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繁重的工作,是历史学家的工作。曼特尔这部小说对历史材料是相当忠诚的。当然毕竟是小说,有很多自己演绎和阐释的地方,因为历史留下了很多空档,这些空缺的部分就需要有一个有才华的艺术家给大家写得更充实、更饱满一些。”
同为作家的小白则从写作的角度谈及自己的阅读感受。他认为自己在小说中感受到了曼特尔写作的巨大能量:虽然这三部小说在形式上使用了第三人称,但其实是近乎于第一人称的小说,因为作者与人物离得非常近、以至于能够切入人物的内心——而这要求作者通过大量工作来成为“那个时代的人”,甚至成为“克伦威尔”。
因此,尽管曼特尔是在掌握了大量史料的基础上进行创作,但小白认为曼特尔的写作方式与历史学家并不一致:“她一定不是像历史学家一样,把这些历史知识在头脑中分门别类地分好……实际上她并不要求这些知识在头脑中多么精确,而是通过某一种记忆和遗忘的机制——隔一段时间我记住一点,但是我又忘记一点——把知识点转变成类似于个人经验的东西。她好像跟克伦威尔是合体的,那件事情好像是她曾经在某一段生活当中看到、听到,甚至亲身经历的,这样她在写作时才可以用这样的经验去进入克伦威尔,把自己放在克伦威尔之中。”
那么,只要忠于史料,乃至通过将历史事件转化成个人经验以切入历史人物的内心进行写作,就能写出好的历史小说了吗?好的历史小说应该是怎样的呢?毛尖老师给出了她的答案。她表示,写作历史小说非常困难,因为故事的结局已然注定,每个读者都早已被历史本身剧透;但“都铎三部曲”却是她这十年来看过的最好看的历史小说:“这是一个一流手笔的人在写历史,上帝拉着她的手在写一样的,值得很多遍地看。”尽管结局显然,但曼特尔却能以其细腻而惊心动魄的笔触,带领读者进入历史的场景、进入人物的内心:“全世界都知道安妮·博林要被砍掉的,但是她上断头台的时候,我们还是等着有没有看到‘刀下留人’这句话出来。”
在高度赞扬“都铎三部曲”作为历史小说的文学性与趣味性的同时,毛尖还对这套作品的写作逻辑与深层内核进行了剖析。她认为,三部曲展现出了难得的“莎士比亚性”。
其一在于结构布局:“《狼厅》的结构布局会觉得很容易看到莎士比亚性,因为场景之间的那种动作很干脆,一个场景到另外一个场景,特别像莎士比亚戏剧。”其二在于小说人物的“英国性”。《哈姆雷特》中有一重容易被读者忽略的主题内核,即国家性:“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因为他是丹麦的王子,所以哈姆雷特有一个副标题,叫Prince of Denmark,这个副标题非常重要,他时时刻刻要想着自己作为一个丹麦王,或者作为一个王子的责任。”而在《镜与光》中,同样有这样一重内核,使这部讲述宫廷斗争的小说在历史深度上得以区别于我们熟悉的“宫斗剧”:“里面的每个人物,包括小到一个侍女,小到一个克伦威尔的跟班,每个人都把自己当做是英国的。他们的英国性非常强烈。包括克伦威尔自己做臣子,他自己也明确意识到自己是为英国做事情的——所以他把安妮·博林干掉,并不是帮国王除掉一个他不要的女人。我们看很多宫廷剧,国王在宠妻之间‘打仗’,好像大家都在搞甄嬛传,它不仅是宫斗,其实是为了国家的事情在考虑问题。” (宋 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