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食记》是以味道召唤记忆的当代长篇小说。味道哪里只是味道?它包含记忆和情感,以及一种传统的世代相继。那些从内心深处激发的情感:男女之情、日常伦理、民族之情或者中国文化精神,其实都包容在朴素而无所不在的味道里面。
故事的美妙、食物的味道与制作,与个人的日常及生活际遇勾连在一起,《燕食记》是与美食有关的作品,但不能笼统被归为美食小说。尼姑庵里的那一碗白粥,背后是风云变幻的故事;荣师傅做月饼过程时的反复琢磨、体会,凝聚着他的人生观,某种意义上,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情都凝聚在他对手艺的理解里……小说致力于从民间文化立场重新发掘人与时代、人与文化的关系。换言之,《燕食记》的魅力在于通过美食、味道,作家将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情感书写在文字里,将历史深处、地理深处的记忆召唤到我们眼前。
这是中国小说传统中“有情的写作”,不管是写南京还是写粤港澳,不论是写风景还是讲故事,都带一种情谊,看起来不动声色却又动情动意,这是独属于《燕食记》的特质。葛亮写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几句话就把两个人之间的深情厚谊或者一个人的骨气写出来了。我读小说时常想到一句话: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不管从哪儿读起,都会领受到一种源自内心的感动。印象深刻的是女性人物系列,从月傅、慧生到凤行、露露,这些女性形象都是“孤勇者”,有勇气、有担当,深明大义。慧生一个人带大孩子,在困窘的情况下靠自己的烹饪技术做素宴,曲折辗转地生活;露露则属于香港的新一代,个性鲜明生动,栩栩如生。
写美食文化,写地域文化,最终落实的是中国人不屈不挠的精神,那种传统性格中的光泽。“偷师”是面点行业经常有的事,但荣师傅却说那有违他的做人本分,“偷学”不是本领。小说中也提到制作点心时的“熬”,以及中国人哲学里的熬。熬字里有时光的美学、味道的美学,又有做人的坚韧,蕴含着日常生活中的道理。情义、道理和本分有如这部小说的定海神针。
要提到小说的叙述人。面对曾经的历史和世事,葛亮使用了后辈者的叙述视角,这个叙述人是一个“采风者”的视角,和历史内部的故事相呼应。某种意义上,那不仅仅是“我”去采访,更是作为读者的“我们”去广阔的人间采风,去看我们未曾知道的历史、我们的父辈的故事。这一设计避免了叙事的单一性,使作为晚辈的“我”和历史深处广泛的人群进行对话。由此一视角出发,我们得以和叙述人一起感受历史的动荡,看到动荡年代那些普通而又本分的人的生存,他们如何朴素地、认真地生活,如何有情有义地相处。某种意义上,《燕食记》是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采风者说”。
从南京到香港,葛亮已经在香港生活20年,他逐渐了解并熟悉了香港饮食文化,外来者与本地人视角集中于他身上,既看到香港,也看到广东,看到整个中华文化传统如何影响香港。站在香港书写,并不是以香港为中心的书写,而是写出香港饮食文化、粤港澳大湾区文化在新时代的变迁。以“美食”为点,葛亮勾连起的是粤港澳大湾区的过去和现在,这是对粤港澳大湾区优秀传统文化谱系的重新梳理,深具辽阔的文化眼光和历史视野。
自《北鸢》到《燕食记》,两部作品都是厚重而有深情的作品,都是试图从中国的历史文化内部寻找我们的根。不过对于历史的理解,《燕食记》比《北鸢》更丰富、更复杂,更具南方气质。这与作家所处的地域有关,也与作家的时代感有关。《燕食记》里,当葛亮启用另外一个新的视角,从那些手艺人,那些有匠心又有朴素之心的中国人身上寻找我们文化的根脉时,写作技术上更具难度,它要求作者对历史掌故和专业知识有精确的认知。令人惊喜的是,小说挑战了这个难度,写出了一个个深具时代特质、鲜活立体、有光泽的人,也写出了传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烙印,那正是使中国文化生生不息的“常”。
我喜欢《燕食记》,不仅因为整部作品更为开阔、更具气象,还在于它的叙述语言超越了《北鸢》。《北鸢》的语言有些夹生,《燕食记》则有意识地进行改进。作家糅杂了粤语的地方性表达,依然有半文半白的追求,但更为雅正,有意味,远离了翻译腔和复合句式。葛亮有意识地重新回到笔记体风格的文学叙述中,小说语言长短间杂、错落有致,最终达到了“淡笔写浓情”的效果。
今天,一位写作者如何面对他所处的时代,如何书写中华文化,讲好中国故事,如何写就优秀传统文化与我们时代的关系?这是难度,也是挑战。想来,一位写作者和他的读者、他的时代之间,其实时时刻刻都在进行弥足宝贵的互动,而只有“主客相契、时机相当”之时,好作品才能应运而生,好作品的光泽才能闪耀。《燕食记》的写作范式给当代文学带来了惊喜与新鲜感,葛亮用地道的汉语、地道的中华美学和深具意味的中国形式,写出了历史深处的光芒如何泽被后人,也写出了今天的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并继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