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是中国新诗史上的重要诗人,他的诗是当代汉语诗歌的高峰之一。昌耀的诗立意高古、取象博杂、造句奇崛,与他的艰辛身世、情感历程和他所生活的时代和地域特征,存在着一种既顺向又逆向的互文关系。他的诗读起来很费劲,解读起来充满障碍和盲区,甚至有缺氧和窒息之感。近些年,昌耀研究行情看涨,专业评论数量激增,昌耀的作品不但走进了部编本高中语文教科书,而且也走进了大多数的新诗研究者和热心读者的日常视野。但在昌耀研究界所形成的基本范式、认知和逻辑仍显得陈旧、保守、缺少弹性。这套研究话语在表面上追求崇高、庄重和壮美,但内在的精神机制和勘探维度却显出僵化和贫乏。
马钧倾注十余年工夫所撰写的专著《时间的雕像:昌耀诗学对话》在2022年出版,进一步将昌耀研究向前推进。这本沉甸甸的大开本著作,犹如万里长城上的一块致密厚重的青砖,又像一本宏富详实、扣人心弦的旧档案袋,成为迈入昌耀诗歌世界的一块值得信赖的踏脚石。正如前面所说,当下的昌耀研究成果无意识中所选择的研究话语大多是独白式的,其间也充满着独断、武断甚至专断的论述口吻,充斥着大词、圣词和死词的空洞搬用,这种独白式评论的结果是对昌耀其人的干瘪神化、标本化,为昌耀其诗制造了更多距离、屏障和死角,对昌耀诗歌的认知也就止步于这些障碍面前,既无助于对昌耀诗学的参透和解析,又不利于当代诗歌研究的拓展和进化,因此是一种事与愿违、事倍功半的低效劳动。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时间的雕像》革新和活化了昌耀诗学研究的问题视野和文体意识,以对话文体的亲诚和细腻,荡涤独白文体之陈规和积弊,为这块高寒、荒芜的研究领域洒下一场润雨,吹进一股新风。
对话文体在人文艺术传统中其来有自、源远流长,始终保持着新鲜的感知力和敏锐的洞察力,其实是了解诗学的天赐良材和天然载体。中国自古就有极为丰厚的书话、诗话传统,当它向着现代性问题和全球化语境转化时,自当在坚持平等、包容的对话文体中找到重新激活和衍生的契机。马钧为《时间的雕像》别出心裁地引入了对话文体,这本身就意味着一场诗歌研究的形式革命,而形式革命往往包含着观念革命的种子。观察事物的视角变了,对事物的理解也便跟着焕然一新。作者颇具匠心地设置了一对理想的对话者——“憨敦敦”和“涧底松”——他们一俗一雅、一张一翕,生动饱满、洒脱健谈,俨然一副由专业诗歌读者担纲的诗学脱口秀。书中的对话文体求真务实、活泼可爱、细腻精准、直击要害,很少在一些惯用的大词、圣词、死词上兜圈子,而是以放松、发散、沉浸式的交谈语气去重新发现昌耀诗学的卓异之处和独异之美。这种对话文体更易于避开或化解独白文体所带来的固有障碍,因而也必将为读者有效呈现出昌耀研究中更具启示意义的问题和方法。
《时间的雕像》中展示了昌耀诗学里诸多对话式发现,打通了诗歌阅读跟其他若干学科门类间的壁垒,有一种纵横捭阖、六经注我的格局和气魄,给读者带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智识收获和阅读至乐。比如,在本书开篇谈及昌耀诗歌的结构形式时,作者便当头棒喝、一语道破,认为昌耀写诗秉承了一种繁体字的思维:“充满了空间的密度,笔画繁复穿插、叠加,有如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中斗拱的结构,这使繁体汉字的字形,具有了殿宇般的庄重感、稳定感,给人崇高的美感。”这一发现让人在一种深层的文化视野里对昌耀的审美旨趣作出判断,也打开了一道进入昌耀诗歌的方便法门,有助于一揽子解决昌耀诗学中的诸多难点。又如,作者不满于学界流行的“晚期风格”这一概念,而为昌耀量身定做了一个更加接近他心性蜕变的新概念——“迟暮风格”——从一个非常幽微而壮阔的角度重新定义了诗人与身心、岁时、年代、经验整合、艺术积淀、时间智慧之间的关系。马钧还注意到昌耀晚期不分行作品跟鲁迅的《野草》之间的对话关系,这也为昌耀晚期写作走向形式自觉和精神嬗变找到了更为可靠和具有生命通感的思想资源,并回应了传统与个人才能之间的辩证关系。此外,马钧也尤为擅长发掘昌耀诗歌微观和细部令人拍案叫绝的创新实验,精于品鉴和分析昌耀诗句中的语言奇观和诗学发生机制,详述了昌耀诗中如光感形象、通感修辞、空间想象、个体发明、身体诗学、语言拼贴、量词活用、跨越式分行、杂语共生等诗艺特征,为建立昌耀诗歌的细读阐释学贡献了许多立体、丰美的例证和妙论。
《时间的雕像》中这种带有思想生产性的对话文体,犹如一个理想的解诗者伸向作品的一对手臂,它朝着一向晦涩难读的昌耀诗歌献出一个拥抱,去切实感受一颗汉语诗心的热烈跳动,而不是将它装裱在冰冷的玻璃后面接受陌生的膜拜。两只手臂之间有太极式的互搏、合力的抓取,也有翼翅一般的拍打、尽情陶醉的舞蹈。它们既是作者设计出的一对阅读的触角、一架探测的雷达,又像是直接长在昌耀诗歌中那个恒定的内在人格身上的抒情器官,最终为昌耀的抒情主人公寻找到一座生命诗学剧场,矗立为一座接受时间和命运检验的动态雕像。昌耀在《戏剧场效应》中描述过一个颇有意味的场景:临河的堤岸上本一片荒芜,突然一天有外省的草台班子在此搭台献艺,光影声色,让一方净土熠熠生辉。接着又有一草台班子前来唱对台戏,一时人群熙攘,好不热闹,“使边城僻远的夏季嘹亮而闪烁”。如今,马钧精心筹建的这座昌耀诗学剧场已经启幕了,在这渐成热土的舞台上,他雇用了两支草台班子,展开竞技和斗艳,改写时空和历史,以抵挡荒芜和虚空的入侵,上演着“戏剧场效应”。日复一日,南渡北归,这份探索的活力和精神将逐渐被空间化,凝铸为另一座时间的雕像,将接受无数后来者和无尽岁月的精耕细作。这个诗意的空间,值得每一位昌耀诗歌的资深读者和研究者耐心品读和揣摩,打开各自的“戏剧场效应”,激发出与更多爱诗的有心人之间的珍贵对话。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青年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