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路魆离开城市回到密林围绕的故乡,完成了从一位工程设计师到自由写作者的身份转变。故乡那片葳蕤的风景,作为他文字生涯的背景,意象绵密地生长在他的小说里。几乎是从他写下第一篇小说开始,他字里行间的阴鸷与魅影就让我陷入迷思。
路魆的小说有着明显不同于主流文学的气象。翻开如今的文学期刊就不难发现,大大小小的作家们,似乎都被某种趋同性的审美与价值判断所传染:雷同的叙述,老套的情节,模式化的结构——已经形成了陈旧的逻辑怪圈。而偏偏是这一类作品,更容易受到文学期刊的欢迎。新晋的写作者们,为了实现被期刊发表的愿望,往往会以期刊所推崇的范文为标杆,下意识地投其所好。
路魆是一个叛离者,他选择了与主流文学审美完全不同的写作,也许这并不是“选择”,而是他血液里的天性使然,赋予了他一种野生的必需,惟其如此,才能呈现出他所感受到的世界。但是因为过于不合常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作品的命运都是被拒绝的。好在路魆依然执迷于他最初的理想,他自己说“五年来的写作与生命幻觉,容纳所有角色自我的瞬间,在这些小说里一一承载”,直到现在,才有了这本充满野性异质的小说集——《角色X》。
出走,中国小说的精神源流
本书收入短篇小说十篇,皆语义暧昧,如内部不断分裂衍生的星系,有着明确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来源于小说内部的神秘。路魆没有人为地制造悬疑,他的书写保持着人性的平和,甚至是贴合了生活的基本逻辑,但阅读的过程却被混沌、浓烈、多面及妖娆所包裹,比起主流文学审美那些锐利地直面现实的写法,路魆的文本其实更传统,它看起来仿佛是现代小说的面目,接续的却是中国志怪小说的文脉,路魆构建了存在的奇谈及虚无的异闻,探讨的正是对人类内在精神生活的理解,这就是《角色X》的精义所在。
一对来到森林里开鸦肉店的夫妻(《鸦肉店》),一匹从美丽遥远的海外被带回来的马(《窗外的黑色马》),一位前往西域寻找死语言的失意者(《死语言之闸》),一个刑满释放回家的人蛹(《巨脉》)……可以看到,本书收录的每一篇小说,几乎都围绕着一个由此到彼的迁徙展开叙述,《如何拔起曼德拉草》里,“让公猪走,让它去得救,让自己在树林里,独自面对风声鹤唳”,而《离开离岛区》篇名,显然已经作了关键性的点化。
出走旧世界,去向新天地,是中国小说最声情并茂的源流。从魏晋志怪、到唐传奇,以及之后的明清话本,还有大量璀璨的唐诗宋词,不朽的篇章深刻地铭记了这些离开家的人,他们在不适之地的所思所想所遇,都成为文本里最动人的瞬间。而且那些伟大的作者们,全然没有罔顾某种人生的开放性,风花雪月易于凋零,而腐蚀、异化、毁坏的投射,往往能撕去伪饰呈现真相,这才是他们作品至今被奉为经典的原因。一个人在陌生并莫测的世界里的迁徙,他在此过程中的历险及其精神内核,从此成为了小说写作源源不断的动力。
我想,可能就连路魆本人也未必愿意相信,《角色X》的基因谱系里,居然隐蔽着这样精髓的传统。在一个人口流动如此频繁的时代,可能很少有人会意识到,迁徙的背后其实是儒家文化的伦理秩序。离开(家),到一个陌生的境遇里(天下),是否意味着对传统权力结构的颠覆?家门内外,人的自我与周遭的冲突,暴露的是否也总是人生的问题?
《角色X》在此意义上,呼应的依然是中国人的根本,但作家的独特性就在于,他敢于用现代性的思路,更新我们对传统价值观的体认,引导我们进入了一个奇崛的现代性空间,进而思考自我的来处。路魆的想象和构建,因此也变得更为咄咄逼人,他拆毁了旧有的秩序,敞开庞大而复杂的空间,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在现代图景中的一次隐秘而有效的实践。
存在,重新发现小说
在路魆的笔下,我们看到的多是一些避世的人,或者是某种不祥的动物,两者共处互相对峙,动物强悍却不自知,反而是人类显得更加卑微。“一个女人,被一头长着X型犄角的刺穿腹膜,死了。”(《角色X》)路魆偏好把人投掷到非人的境遇中,人的脆弱和微茫,以及他隐蔽的内心生活,由此褪下最后一层遮羞布。作品更关注的是人的处境,着重于解剖人在此时的绝望,努力探索的是人类的内心,从而证伪了世界的价值体系,也为人类的出路找到了新的可能。
当人类来到21世纪,消费主义甚嚣尘上,世界开始急剧变化。人类出门远行所遇,再也不是古典主义的丑行或浪漫,更多的可能是,我们的世界仿佛到处在上演“一个教人如何睡觉的故事。摩天轮上的孩子睡着了,它转了一会儿,又倒回来转;有几个和尚站在摩天轮下,慢慢吸着烟,另外几个尼姑则拼命将烟气往回吹”。(《鸦肉店》)
奇幻吗?荒诞吗?不。也许现实比小说更甚。当我们接受了路魆对世界的解释,才会懂得他内心的关怀。尽管放到消费主义的价值金线下衡量,路魆的剖析顶多只能算作文以载道,对实际的改观并无作用。看起来这是对一位作家的嘲讽,但反而让他进入了现实的纵深,看到了他人无法察觉的真相。“无用”成就了他的反叛,带来了文学之外的崭新视角,他的野生、越界及慈悲,成就了写作上的一条通往艺术和内心的“有用之道”。
显然,《角色X》的十篇小说,正是建立在以上维度上的。即使是《林中的利马》这样相对不那么变形的作品,直面的依旧是现代人的“存在”之根本,小说内在的精神更趋向于,重新塑造人在欲望世界里失落的尊严与信仰。
我相信作家和他笔下的人物都看见了人的无处可去,出走到底,还是陷落在尘世,又不可能回到当初的原点,恢复一个人该有的完整和丰富性,这构成了小说的基本冲突。正是这种深刻的关系:“两个相拥的裸体在深林深处的姿态,就如原始的图腾,姿态是倒退了两百万年,还是我们自始自终都延续着这古老的形态呢?”
从这一角度出发,也许就能理解路魆小说的重要意义,他拓展了文学内在的维度,迫使我们去思考活着及如何活着,他重新让我们看见了“存在”对一篇小说现代性的支撑和驱动。
那么在具体的文本里,路魆是如何通过存在的发掘来建立小说的现代性的呢?通常在文学意义上,人性的存在主要有三个层面,同样以《林中的利马》为例,首先是作为人最基本的物质属性,利马的肉身正是这种客观的存在。当他来到部队,鲜活的身体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利马每做完一个梦,就有一个老兵从昏迷中醒来”,他们“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任何感情,只会在病房里游荡”,直到后来利马才发现,他已经在梦中把别人的战争记忆都拿走了。“我就是耶稣,我替他们承受了所有的苦难”。利马的肉身在此具有了领悟生活悲欢、感受生死差异的能力,这就是存在的第二层面,人不仅是物质的,更是情感的。这种存在意识在个体的身上,往往能够引发人的扪心自问:我是谁,我应该如何活着?于是利马才会对生命产生一种谦卑和敬畏,重新开始思考人生的方向。他知道有一天自己将不复存在,他关于生命的领悟终究是有限的,可是他依然对无限充满向往,他开始寄托于佛的普度。人的有限和神明的无限之间,是人的精神所能到达的至高,这也就是存在的第三个层面。人生的真相往往就在从一到三的此间被洞穿,“他不再是我的利马”了,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然而也只有身体力行地经验过了,才能找到那个存在的“我”。
路魆延续了汉语小说的源流,又植入了现代主义的小说观念。《角色X》或许隐喻的正是你我的存在处境。通过路魆的写作,一个个困守于内心生活的人,从当下的文学生态里发出微弱的光芒,文学的创造,说到底是提供一种异质的经验。路魆执着异见,那些形形色色的生命,在他笔下出走与迷失,不安又恐惧,残缺而死亡,但都是壮观辉煌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