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今天亮了吗》是青年作家李世成的首部小说集,一共收录了《垕》《碧痕》《庇隆湾》《红拂》等11篇小说。李世成运用先锋写作的方式,语言冷峻简洁却又不失旖旎的梦幻色彩,刻画了众多隐藏在城市或乡村一隅的孤独的小人物,将当代青年男女所遭遇的精神困境真实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先锋写作”是李世成身上的一个标签。韩东曾评价李世成的小说写作“继承了先锋写作的精英传统,取材或许日常,写法绝不平庸”。开篇小说《垕》所讲述的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男主角遇到了同样喜欢在公园池塘里挖鱼的女青年垕,从此二人成为了好友。交往期间,他们约定将各种各样的鱼插在胸前的口袋,总是穿梭于代号为ABC的会相互串门的公园,共同抚养了一只名为“柯基”的柯基犬。小说结局,垕突然消失,男主角也幡然醒悟。奇特的故事情节和物象设置、代号式的起名方式、转化不定的视角和时空再配合上独特的“元”叙述风格,使得整篇小说读起来颇有卡夫卡的奇幻感。读者没必要在纷繁的情节中去硬抠出一条清晰的故事线索,只需要跟随李世成的叙述,去体会他笔下一件件可爱而有趣的事情,去把握“不可靠叙述”中的可靠,去感受白日梦背后的清醒,去体悟主人公内心的孤独和彷徨即可,否则就很有可能落入他的叙述“陷阱”。比如男主角和垕苦心寻找的“鱼”并不是真实的“鱼”,而是“许多副干枯的鱼骨架汇集而成的鱼形树脂,或者是玛瑙”。
再看另一篇小说《怀抱斑马的男人》,这篇小说从形式上就展现出了作者想要在写作手法上进行探索的决心。小说一共包含了十个片段,彼此之间看似没有紧密的联系,但内部又潜藏着某种关联。比如题目中提到的“斑马”,似乎就被分解成了“马”“条纹”“衣服”等各种物象,进入了各个片段。作者没有明确交代小说主角的身份,但通过他对所见世界的描述:“我的媳妇没挂在外面/该死的输入法”“我用水泥把她的嘴堵住,我在她的嘴里建造奇异的迷宫”,我们不难推断出他患有严重的精神障碍,十个片段所描述的内容应该就是主角眼中失常的世界和异化的人际关系。就像电影《穆赫兰道》那样,主角在做一个冗长的梦,梦境中的一切无一不是真实世界的变体,精神病人看到了代表臆想的鲜血和水泥,但同时也看到了象征秩序的黑衣人和白大褂,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思考同样是有意义的,他的彷徨、紧张、不安也同样具有价值。
莫迪亚诺在《暗店街》中创造出了“海滩人”的概念:一生中有40年在海滩或泳池边度过,总是混迹在快活的人群中,或是在度假照片中充当背景,但没有人记得他们,也没有人关注到他们什么时候从照片中消失。李世成关注的正是这些混迹在城市边缘的“海滩人”,通过对他们命运的探索,挖掘他们内心的孤独感、焦虑感和失重感。在李世成笔下,我们几乎看不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我们看到的是满口胡言的精神病人、出现幻觉而不自知的年轻人、酒吧清洁员以及终日无所事事沉湎于梦境的房东。这样的一批人,开口就是胡言或是梦呓,他们自己分不清所面临的世界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别人也不可能会关心他们的精神状况,在乎他们的生死存亡。
《碧痕》中的男主角以老同学的姿态、以新娘“最熟悉的老朋友”的姿态参与了一场婚礼。在婚礼过程中,男主角和新娘的弟弟面对面用餐,但对彼此而言都是一场煎熬。之后男主角在外出途中不慎迷路,困在一所幼儿园旁边,他希望有孩子能指引他去往摆酒席的那户人家,幼儿园老师和其他孩子则认为他是孩子的亲戚,始终没人注意到他。一个转场,男主角来到错误的婚礼现场,但也没人注意到他不属于那场婚礼。最后男主角终于回到正确的婚礼现场,遇见曾经心仪的“她”,但等待他们的是平静的离别,是“没有相互挥手,没有其他致意”。《碧痕》明明是一个关于婚礼的热闹故事,但我读后所感觉到的却是无尽的凄清和萧索。男主角是一个标准的“海滩人”,看似紧密地参与了老同学的婚礼,在婚礼各个场合都留下了身影,但他的存在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关注,他心底那些对于美好的呼唤——对心仪的“她”的渴求,迷路时幻想得到孩子的帮助,希望幼儿园老师能将他友好地看待,都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一一破碎。诚如李世成在另一篇小说中对于“碧痕”二字的解释:“我曾理想化地认为,它(碧痕)应该是一把剑的名字,也是剑的主人——永不降世的姑娘的名字。”碧痕,碧绿的一道痕迹,常青的一道伤口,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一个人,无尽的悲凉与孤独,可见一斑。李世成不需要用煽情的语言渲染,只需要一五一十地将主人公的遭遇讲述清楚,读者就能够调动自己的生命经验,体会主人公内心的失落与彷徨。
类似的故事在小说集中还有很多。《垕》中的“你”在深夜时拥抱喝醉酒的保安,只因为保安的一番醉话戳中了“你”内心深处的柔软;《红拂》中的“她”和“我”看似亲密无间,常常聚在一起喝酒,但是面对“我”的再三质询,她始终不愿意在“我”面前透露自己的真实职业;《月亮今天亮了吗》中的“我”在女友说出那番“没有爱,只有欲”的宣言后出现心绞痛,之后与久别重逢的女友亲热时也出现了心绞痛;《智齿》中的“我”总是感觉到心情低落,以至于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看似无所关联的你我他,其实都是共同的孤独者。作者以文字为羽箭,将“他”的焦虑、“她”的无奈、“你”的彷徨、“我”的痛苦朝读者一一射去,被射中心脏的“我们”方知晓,原来“我们”皆是海滩人,皆在梦境和现实中徘徊,皆被孤独的浪潮所包围。
作为一名布依族作家,李世成非常关注民族性记忆。他的文字中沾染着西南黔贵地带的潮意,读来不乏诗意,虽然叙事是冷峻的,但又具有旖旎瑰丽的梦幻质感。和阅读马华作家黎紫书时的感觉有点相似,李世成的写作向民族记忆的长河寻找养料,每一个文字都好似一颗来自久远年代的种子,经过特殊的语言加工,在读者脑海中生根发芽。“羊皮吃掉小筏艇,江河吃掉水流。”这句看起来既像诗歌、又有一点寓言意味的话语,正是小说《庇隆湾》的开头。通过主角朝阳、芦笙等人的回忆和叙述,一组极具民族色彩、带有特殊风味的物象群屹立于读者眼前。帕墙大韫家的葬礼和白衣、流水寨中鹰腿蒸糯米祭拜神鹰的习俗、在庇隆湾捕捉加娃鸟的记忆、“吃奶奶”的童年趣事、河岸正在受刑女子的母亲的坟……故事环绕着故事,故事包裹着故事。“你确定不是在说梦话?”故事中的人物开口了。一句随口的质疑,却引得读者向更深处漫溯。梦境和现实的分野究竟在哪里?究竟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类似的故事在《白天不熬夜》中获得了延续,“潢哪牢”、黔灵山、梦中的彝族老人、有妖气的和尚、过年时出行祭神的习俗,一些和现代生活相去甚远的记忆在作者笔下重获新生。这样执着于追溯的写作方式,不禁让我联想到李世成在现实中的网络昵称“阿鱼”,他自视为人群里的一条鱼。或许李世成渴望打捞的,就是那些存活在池塘底部的“鱼”,经过时间的沉淀而闪闪发光。
总而言之,李世成的写作以日常生活为根基,融合了现实中易被人忽视的荒诞成分、人行于世必须忍受的孤独以及布依族的民族记忆。读者以文字为桥梁,触摸到一个与现实世界不尽相同的梦幻世界。整部小说集的“实验”意味浓郁,需要读者有充分的耐心来品读,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一文学实验是成功的,无论是对作者个人而言,还是对当下的写作而言,都是有价值的。期待李世成能在未来给我们带来一个更加绚丽多彩的文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