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这个词,现在似乎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尽管漂泊从未停止,并且扩散到了中国所有的城市。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漂泊,又或许是因为“内卷”和过劳工作等话题具有更尖锐的现实指向,总之我们在悄悄遗忘漂泊对个人生存空间的倾轧,这正是阅读《异乡人》带来的警醒。值得注意的是,这并非是一个仅仅指向底层的问题。几乎每一个漂泊异乡的年轻人,都能从那些辗转于简陋出租屋的经历中辨识出自己的影子。
子禾写了地窖式的阴冷小屋、肮脏的公厕、难以止歇的嘈杂环境,写了与房东的冲突、合租矛盾、租房骗局等亲身经历,但他审视的目光并不止于此。他的笔触溢出了“北漂”,也溢出了个人化的自怨自艾,更多地是指向那些有着共同经历的他者。这些人可以是亲朋好友,可以是陌生的租客,子禾不仅书写他们在北京的生活,还试图呈现他们的整个人生,他们的爱情、婚姻、欲望、梦想、失败乃至死亡,北京不过是一个将所有观察联结起来的基点。子禾还将观照的目光投向房东家的老太太和小女孩,尽管和“我”这个租客相比,她们占有无比强势的地位,但她们同样在生活的表层下经受着心灵的寂寞和孤独。这是一种宽广的、指向所有弱者的悲悯和关怀。不过,略显不足的是,在本书的第二部分,部分篇目的指向过于宽泛,尖锐程度和现实关怀有所衰减。
智性与感性并重的观察方式与宽广的关怀对象,共同构成了《异乡人》尖锐、真诚、哀恸、冷峻的艺术特征。我尤其喜欢书中的智性成分,特别是对规训的警惕和反思——既是对房东与租客间、子女与父母间乃至朋友之间微观权力的体察,也是对更加难以言表的“大他者”的谎言透视。房东随时准备着敲门,发布“命令”,用“咱们”“大家”中所蕴含的集体性来冒充美德,而租客只能学会忍受,学会习惯那种“败坏了的空气”;女儿试图表达对自己婚姻的意见,却遭到父亲的无情呵斥:“哪里轮到你说话了?”只能退出关于自己的谈判,仿佛她“真的可以退出自己的人生”;曾经“抱团取暖”的朋友,因“成功”带来的身份差异,彼此间变得谨慎犹疑;对学校里各种声音的观察,使人想起阿尔都塞的某些论断……对“我”或更多年轻人来说,流动是一种逃离。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他们既没能完全逃离乡土家族血缘维系的关系,又不得不在城市漂泊中面对经济和身份差异带来的不平等。对于这种种“规训”,“我”曾告诫朋友,“一个人要在社会中有所成就,需要真正学会接受它,如此才能获得它蝇头小利的奖赏”,然而就像我们永远只能活在当下,这位朋友在获得“成就”和“奖赏”之前猝然长逝,他永远停留于“煎熬”的当下。
福柯曾谈到规训等知识的作用:“在这些方面,人们并不被告知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做怎样的事,应该相信什么,思考什么。他们可以弄明白社会机制迄今为止是怎么运作的,压抑和束缚如何起作用,这样就可以替自己作出决定,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子禾的这本书显然够不上对整体社会机制的观察,但其对庸常生活之下褶皱与缝隙的书写,还是呈现出了知识分子对社会的敏感性和责任感。每位读者都可以藉由书中的观察,形成自己的认知,“替自己作出决定,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
之前在刊物上读过一篇同样涉及北漂的小说,写得漂亮而有趣。我当时非常喜欢,欣赏其呈现出的北漂者的生命力。读完《异乡人》再去回想,倒觉得自己的欣赏显得虚浮——只有遮蔽或忽略某些东西,才能抽象出那么完满丰厚的生命活力。仔细想来,不是那篇小说存在什么问题,而是虚构与非虚构文体本身存在差异。
虚构和非虚构与读者分享了不同的契约。虚构声称自身是“虚构”的,因而人们往往从自身的生活经验与阅读经验出发,去衡量虚构故事的真实性,要求作者满足自身对于虚构的既有想象。故而虚构作家往往面临脱离实际的指责,“现实生活即是如此”或“取自真人真事”是其中最乏力的辩护词。而非虚构标榜自身的“非虚构”,人们对其呈现的生活现实怀有更宽容的态度,对其现实刻画怀有更多期待。人们当然也会对“虚构”怀有这种期待,但过分集中的呈现往往使读者觉得虚假,脱离现实逻辑。非虚构不会面临这样的问题,集中呈现的生活,反而会起到修正人们现实认知的作用(这就要求非虚构作者对读者的信任保持足够的真诚)。换句话说,只有借由非虚构,某些东西才能呈现出更充分的批判性和穿透力。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