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是一部新颖的草原题材艺术片,由乔思雪自编自导,姚晨和曹郁监制。影片以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为背景,讲述蒙古族音乐青年阿鲁斯为陪伴身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回到家乡经历寻找与告别的心灵旅程。影片通过象征脐带的牛毛绳和伴随镜头画面多次复现的蒙古族民歌,在银幕上演奏了一曲感人至深的生命吟唱。
为防止母亲发生意外,阿鲁斯情急之下将一根牛毛绳系在了自己和母亲腰间。过去有不少大人用一根带子系住学步的孩子,以防孩子磕碰或走失,影片似乎不经意地使用了这一生活细节,“脐带”的寓意得以具象化体现。一根绳子融入浓厚的母子情,亲情的温度由此蔓延。绳子牵动着阿鲁斯跟随母亲不断行走,满足母亲孩子般的任性,共同寻找她潜意识深处的“家”。最终母亲走向生命终点,阿鲁斯的心灵也受到洗礼。
草原题材故事片始于1942年的《塞上风云》,新中国成立后拍摄了《内蒙人民的胜利》,以后又涌现了《牧人之子》《草原晨曲》《鄂尔多斯风暴》《祖国啊,母亲》等一批享有盛誉的草原题材影片,其中贯穿着国家统一、民族认同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视觉呈现上,草原自然风光和民情风俗成为草原题材影片基本的文化符号。上世纪80年代以降,草原题材电影进入创新与丰富发展阶段,出现一批具有代表性的优秀影片,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影响,如《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骑士风云》《东归英雄传》《悲情布鲁克》《额吉》等。这阶段的草原题材电影,叙事具有广阔的历史意识、英雄主义情怀和现实反思精神,镜像的视觉表现更生动灵活,特别是塞夫、麦丽丝导演的“马背动作片”,创造了草原题材电影的视觉奇观,被称之为“马背芭蕾”,代表了中国少数民族电影的辉煌。进入21世纪以来,草原题材电影在探索中发展,以更加宏阔的视野汲取全球电影的艺术经验,着力表现现代化进程中草原人民的生活境遇与精神状貌,影像表达更多带上了个性化特征,如《季风中的马》《蓝色骑士》《诺日吉玛》《天上草原》《寻找那达慕》《乌珠穆沁的孩子》《圣地额济纳》等。“90后”导演乔思雪的处女作《脐带》犹如一缕清风,以鲜明的女性审美特质和年轻人的当下生活体验,在草原题材电影长廊中增添了一抹清新明丽的光彩。
社会老龄化问题的出现,对人性而言是一种考验。自古以来,“百善孝为先”是一个关于伦理道德观的共识,施孝的行为有着各种答案。《脐带》取材于当下日常家庭生活,通过阿鲁斯兄弟俩对待患病母亲不同的态度,首先予以道德层面的揭示,否定哥哥粗暴行为的同时也表露了他的无奈。告别母亲时哥哥眼里充满愧疚和不舍,而后瞬间扎进母亲的怀抱;弟弟带领母亲回到老屋后,哥哥追随而至,默默表达自己的歉意,带走弟弟曾经拉过的马头琴进行修理。这两个细节表现出了哥哥的忏悔和对灵魂的修补,以无言之声表明了影片温和的批评态度,让人物在善良的力量面前实现自我完善。《脐带》细腻温婉的叙事风格包含了明确的善恶价值评判,同时以宽容之心为哥哥创造了心灵升华的空间,较之以往草原题材影片或热情讴歌或强烈批判的叙事方式,《脐带》以温婉柔和的叙事方式,通过细小的家庭生活折射当下社会的普遍问题,在诗情画意中传递痛楚情境中人性善与美的光芒。
在城市里正当红的歌手阿鲁斯和所有游子一样,家乡是他的情感寄托,却未必是能够回去或者愿意回去的地方。影片开头的马头琴和电声乐器暗示出阿鲁斯内心的不安,歌厅里电子器乐的狂欢喧嚣取代了马头琴牧歌的寂寥悠远,阿鲁斯眼神迷茫,唱道“虚迷的阻碍,空洞的眼,我迷失我自己,在这世界和空洞的眼,我丢失了过去……”阿鲁斯回到家乡,在陪伴母亲走向生命归途的过程中,遇见了懂他爱他的姑娘塔娜,找到了音乐创作的源泉,精神有了栖息地。他唱出发自灵魂深处的歌:“我像昂格尔的雏鸟一样,听到远方的母亲在呼唤,我像归途中的小燕儿,追寻母亲的呼唤。”塔娜告诉阿鲁斯:“我出生在这里,回来后就不用考虑我是谁,我在哪儿。这里不该只有马头琴和呼麦,我们不是一直生活在过去。”最终阿鲁斯割断了连接母亲的绳子,就像呱呱坠地的婴儿被剪断脐带,意味着新生命的诞生和成长。阿鲁斯留在家乡,延续母爱的血脉情感,他的基于广阔天地和人间真爱的音乐生命将更加旺盛,文化包括艺术传承是一条无形的脐带。《脐带》首先是爱与责任的故事,故事背后闪烁着作者对于艺术创作生命的深沉感悟。
在《脐带》充满浪漫主义情调的影像语言中,蕴含着对于生命终结的哲学思考,思想深度超乎作者的年龄,从而在艺术表现方式上取得了诸多突破。影片中,心理回归孩童期的母亲娜仁卓格执意寻找一棵树,她认为这棵树旁就是自己的家,父母在这个家等待着她。娜仁卓格去世后,阿鲁斯继续寻找,他穿过一片片绿草地,在一片荒漠之地找到了这棵树,它一半已枯死,另一半枝叶繁茂。如果把这棵树看作人生,那么人的生命同样是扎根土地、开枝散叶、新陈代谢、老枝干孕育新枝叶的过程,最顽强的生命往往在苦寒处。我们可以用这棵树来诠释娜仁卓格对生命归宿的追寻,它是草原民族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意识的艺术外化。这棵树是具象的,也是形而上的。
娜仁卓格的死亡应该是一场很悲痛的戏,影片运用载歌载舞的场景、幻象式的盛装召唤仪式,在庄重欢乐的氛围中完成了一场最痛心的告别。艺术之境进入哲学的高度,对死亡的认知升华出高格的美学韵致,既不失催人泪下的效果,又能够净化和提升人的情感境界。《脐带》用诗性的欢乐画面表现死亡的悲剧,将悲伤痛苦的情感转化为欢乐祥和的艺术情境,这种高度克制、以喜寓悲的艺术辩证法,其深层的思维基础是对生命的哲学认知。从这个角度看,《脐带》在其艺术表现中所体现的哲理意蕴,为草原题材电影带来了更为突出的哲思特征。
《脐带》的诗意浪漫与哲思深度,离不开影片中大量真实生动的细节运用。平淡舒缓的故事情节,仿佛横向移动的画面徐徐展开,随着阿鲁斯母子的行走,牧区小城镇的街景,草原的湖泊河流、蓝天白云等自然景观,人们日常的生活状态,人与人之间朴实真诚的关系,共同营造出田园牧歌的温馨意境;阿鲁斯家老房子里的蚂蚁群,草场上被救的迷途羊羔,摩托声、水声、风声,不同情境中传出的民歌,这些看似自由散淡的小细节,都与生命的主题和意义密切相关;草原上林立的风力发电大风扇,私人牧场追逐阿鲁斯的无人机,塔娜时而驾驶摩托车时而驾驶皮卡,风驰电掣地来来去去,草原生活的现代感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影像中的大量细节展现出了女性叙事细腻柔情的优长,有笑有泪、耐人寻味,撞击心灵的力量感很强。应该说《脐带》以其突出的女性气质和时代气息,别具一格地开放在草原题材电影的园地中。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母亲娜仁卓格的扮演者巴德玛,她出色的表演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脐带》的艺术魅力,是影片成功不可或缺的因素。巴德玛曾经凭借《诺日吉玛》荣获第30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她高超的演技含而不露,对人物有着深入的理解和很强的把控力。她将娜仁卓格病态的执拗、孩子般的天真任性和作为母亲的慈爱,通过了无痕迹的表演传递给观众,那干净的眼睛和顽皮的笑脸,让观众动容落泪。巴德玛大巧若拙的艺术表现力为草原题材电影赢得了声誉,她是一位出色的歌唱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电影表演艺术家。她塑造的娜仁卓格是草原题材电影人物形象谱系中一个不一样的母亲,是众多艺术形象中独特的“这一个”,她的笑容和眼神深深烙在了观众心目中。
稻盛和夫说:“我们只有时间去爱去享受。”接着他的话说,我们只有时间去关爱父母,去享受爱的温暖和生命的意义。或许这就是《脐带》要告诉人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