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作家叶炜推出的他的新作《东进》。与此前的“乡土中国三部曲”“转型时代三部曲”一样,小说仍以鲁南黄泛区故地为根底,却是撷取了“八路军东进山东”这一重大历史关节,以转折性的历史介入和循环性的地方经验形成激烈碰撞,通过大时代的折冲,体现出经国之壮阔。
鲁南苏北一带黄河侵淮、农耕不易、资源匮乏,于是出匪徒也出布衣天子,出强盗也出英雄好汉,刘邦与朱温、黄巢与朱元璋皆兴于此。治水社会的反面逻辑、治乱兴替的往复循环,于此处也体现得更加典型。帝王和流寇轮流登场,分饰历史主角,甚至难以分辨。小说《东进》开篇即讲刘氏族长刘老太爷在古城根深叶茂,其兄弟刘二却是盘踞在抱犊崮的响当当的土匪山大王,传统儒家社会的仁礼一体、忠孝节义,在黄泛区似乎均已失效,上山为匪、落草为寇也只是一种平常生计。小说甫一开始就写出了一种“千年不变”——民、匪、官彼此转化循环,人们聚族而居、不重诗礼。
与此同时,小说《东进》的一大特点,更是写出了鲁南故地的“千年之变”。卢沟桥事变后,日本扩大战争,持续向华北派驻侵略军。面对外侮,鲁南人民的角色为之一变,普通的百姓、崮上的土匪和结寨自保的民团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普遍团结起来,抗击侵略。而到了1938年,八路军第115师主力更是挺进鲁南,进军郯城、解放白彦,继而建立起以抱犊崮为中心的抗日根据地。《东进》正是以这一巨大的历史转折为契机,利用民间化的视角和叙述方式,将鲁南的“千年不变”转为“大变”乃至“巨变”。小说以民间史诗的方式,将口耳相传于百姓之间的匪首故事、博彩之戏,乡土生活的赞美诗乃至鲁西南的土菜、土席熔为一炉,并使之成为“杂色鲁南”向“红色鲁南”转换的关键性文学话语。《东进》虽然选取了历史的关键节点,但无意于复写历史,而是以丰富的民间话语、充实而简约化的历史叙事,用斗鹌鹑、挖野参、剿恶匪等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服务于巨大的历史转折,从而使残酷的战争、伟岸的英雄和赤诚的爱国之心获得了鲜活而生动的文本表现。如果说读历史是“初看不识剧中意”,那么读小说《东进》则是“再看已是剧中人”。
《东进》的另一特点,则体现在作家对红色题材的选择和处理上。鲁南地区通连苏、鲁、豫、皖四省,是华北和华中的枢纽,也是当时的中国铁路动脉津浦线与陇海线的交汇所在。八路军东进山东、打造红色鲁南,犹如棋弈中的手筋,是抗日战争中得意会神的一步,自然也是红色历史中具有重大文学书写价值的题材。只是,作为战争史、军事史中的关键一环,其文学辨识度仍相对较弱,缺少应有的文学记录和文学演绎。而这一缺失,有如《三国演义》少了赤壁之战,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遗憾。《东进》恰恰找到了这个历史节点,可谓独具慧眼。同时,对这一题材的处理,小说始终保持着历史感和文学感的均衡,一方面严守历史的真实,使人与事皆有所本,无论八路军将领还是乡贤、土匪都不脱历史本相;另一方面极力追求文学性,部队行军中的偕趣、营救人质的惊险、英雄儿女的情事多线并举,以颇具“革命历史传奇”年代感的曲折情节持续增强读者的阅读动力,并且夹用鲁南方言,在接续革命历史叙事的同时又制造了强烈的现场感。
此外,《东进》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将伦理与革命的复杂性引入了故事。小说中的大嫂柳梢为了保护刚进门尚未圆房的弟媳,不惜自我牺牲,身受土匪强暴后怀上了孩子,这让整个家族陷入了伦理的困境之中。然而,黄泛区的人们最终以善良和淳朴的人性接受了这个孩子,刘氏家族更是欢迎了这个婴儿,伦理困境迎刃而解,虽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在这里,小说《东进》在展现重大主题的同时,也显示了历史的复杂、人性的深邃,体现出作家成熟的创作理路与美学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