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双成对,两棵桂花树,两棵柚子树,长在五丈见方的天井里。初夏的阳光从青瓦屋顶洒进来,两种叶子油光闪亮,好像翡翠那么入眼。还不是丹桂飘香的季节,我走到树底下,刻意贴近树干,闻一闻特有的木质香气,引发浓郁的思绪。
在徐特立故居流连,便知天井里的栽树人正是徐老先生。长沙城东郊五美乡一带,不知多少年来漫山叠翠,满岗堆青,到处可见桑梓、杨柳、香樟、水杉、丹桂、梧桐,还有桃李橘柚。随时随地植树,算是乡人最惬意的事情。习性世代相传,才有树木繁盛的景致。徐特立当然是其中之一,甚至可称热衷者。他二十多岁时,在家攻读诗书,创办私塾,一有得闲的时候,便喜欢拿起锄头,在院子里外栽树。那几棵银杏生长了一百多年,至今仍然青枝绿叶。有一天,一个发小送来两棵三尺高的桂花树苗,他便兴致勃勃地栽到天井里。精心浇水施肥,剪枝理叶,桂花树年年见长。终有浓香扑鼻的日子,横屋的前门一开,迎面而来就多了这两位落落大方的迎宾司仪。
爱树的秉性,一直在徐特立的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原名“懋恂”,后改为“特立”,正带有树高千尺、昂然挺立的意蕴。年轻时,他在家乡创办了四所学校,筹备时就有庭前植树一项。背起被盖到长沙后,在七所中学任教或担任校长,他也是带头在校园里栽树,多为松柏杨柳。他起初追随辛亥革命,后来投身湖南农民运动,50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南昌起义和中央苏区建设,总是喜欢趁炮火暂停的空子,荷锄提水,栽下几株容易成活的树苗。年近花甲的他汇入红军长征的队伍,长途跋涉,老而弥坚,沿途也把移苗植树当作一种乐趣。在延安,他担任陕甘宁边区政府教育厅厅长、延安自然科学院院长,繁忙工作之余,也不忘在宝塔山前栽植几棵白杨沙桐。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中宣部副部长,几次视察农村工作都是不遗余力地倡导植树造林。他特别难以忘怀的是在43岁时赴法勤工俭学,归国时带了一把法国松种子,经过撒种育苗,使它们在东方大地上蓬勃生长。徐老常说,不管是湖湘的黑泥,还是井冈山的红壤、金沙江流域的褐土,或是大西北的风沙地,只要有一抔泥土,便能生长万物。湘赣粤、云贵川、陕甘宁,以及燕京郊野,到处传颂他喜好植树的情怀。
天井中绿叶团团的柚子树,是一个小插曲,叠印难忘的往事。47岁的徐特立回老家开展农民革命运动。有一天,他带着7岁的小儿子徐厚本回到家里,饶有兴趣地在天井里的桂花树旁边栽下了它们。在浇水压蔸时,他不禁自言自语,渴望红色革命像树苗一样,以后能够开花结果。三十多年后,故居的管理人员在树上采摘了金黄硕大的柚子,专程送到北京,请徐老品尝。遥远的祈愿终成现实,记忆不曾老化,新中国的雨露真正催化了果实的甘甜。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站在故居的大门前,眺望山岗上的层层华盖,自然而然想起这句师训。历史的每一抹青岚,在徐特立的身上得到精确的印证。老人家的学生有毛泽东、蔡和森、何叔衡、李维汉、田汉等等,一个个名字如雷贯耳,顶天立地。青年毛泽东就学湖南第一师范,无数次接受徐先生的言传身教,后来一同征战几十年,堪称革命的忘年交。在徐老六十大寿时,毛泽东写给他的祝寿信中说:“你是我二十年前的先生,你现在仍然是我的先生,你将来必定还是我的先生。”田汉是《国歌》的词作者,早年就读长沙县立师范,在校长徐特立的关爱下成长,两人一直保持联系。1947年2月,他为恩师献上长诗《懋师七十大寿》,其中有“懋师人中圣,乃产卑湿地”“人才相继出,高风良未坠”“学生遍天下,春风无不被”的欣然赞誉。漫长的时光起伏跌宕,徐老培养的革命学生人才辈出,知名的与不知名的,崇文的与尚武的,牺牲的与健在的,都是一棵棵苍翠的大树,坚定地站立在中华沃土上。
徐特立是虔诚的植树者,本身也是一棵高大的常青树。在故居陈列室开篇的地方,有毛泽东对他的题词: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这是一棵大树对另一棵大树的由衷赞美,更是满目青山的真情写照。我满怀崇敬之心,回到天井里,凭借悠然的南风,聆听四棵常青树的叨叨细语。我知道,在往后的某一天里,肯定会有新苗栽到桂花树和柚子树的旁边。无论怎样,它们都会像这里的主人徐特立一样,扎根大地,枝干遒劲,四季常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