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来一直埋头在做一项科幻学术方面的翻译工作,没承想今年上半年ChatGPT以锐不可当之势进入了大众视野,仿佛一夜之间世界就要天翻地覆。我虽然不是一位职业译者,然而对于手头正在进行的翻译工作还是产生了不小的焦虑。人类的译作与AI翻译有何区别呢?其中哪些特质是不可被AI替代的呢?质言之,人类译者的工作究竟还有没有意义?思考的结论如下:
虽然ChatGPT可以进行流畅的文本翻译,但仍无法与人类翻译的优势相媲美。人类译者至少有四项超越AI的优势。
1.上下文理解。人类译者可以根据上下文的语境对文本进行更充分的理解,并更准确地传达特定含义和感情。
2.文化知识。文本中可能存在许多文化差异,而人类译者通常具有相关文化知识,因而可以更好地理解和传递这些文化差异。
3.专业背景知识。某些领域需要特定术语和表达方式,人类译者可以充分利用其所掌握的本领域专业知识和具体经验,来提供更高质量的翻译。
4.修正错误。在进行翻译时可能会出现误解或误译,而人类译者可以很快检测到问题并进行修正。
综上所述,虽然AI翻译技术可以帮助人类完成大量的翻译工作,但在面对一些复杂的,涉及文化、历史或专业背景的文本时,还需要人类译者的知识、经验和解释能力,甚至直觉和情感因素。
颇具反讽意味的是,上述“思考”并非我的思考,而是面无表情的ChatGPT一本正经告诉我的。忽然之间,不由得体认到人类中心主义的滑稽可笑。
在科幻小说《2001:太空漫游》中,阿瑟·克拉克颇富戏剧性地描述了300万年前的非洲稀树草原上,猿人望月者举起本来随处可见的石头、骨棒,学会了使用最初的工具,从而超越了原生躯体之力,在严酷的生存竞争中占得先机。工具对人的介入界定了人。正因为学会使用工具,人成为了人。然而工具作为人的延伸,也使人成为了“后人类”。人类作为与工具伴生的“后人类”,一路走出非洲、建立文明、不断发明新的工具。吊诡的是,当“工具”先进到能够思考,哪怕只是模拟思考,立即就成了与人类分庭抗礼的他者。
弗兰肯斯坦不正是想要造出“与人一样复杂而奇妙的活物”来吗?然而当菲利普·迪克笔下的人造之人具备了惟妙惟肖的形貌与智能,自大又自卑的人类却声称仿生人缺乏同情心,祭出“沃伊特·坎普夫移情测试”,毫不同情地析辨而诛剿之。自卡雷尔·恰佩克的《罗素姆万能机器人》以降,造物造反的桥段深入人心。人类既想要拥有聪慧能干的得力助手,又惧其力不可控、功高盖主。何以解“弗兰肯斯坦情结”,唯有“机器人三定律”。
1.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2.除非违背第一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3.除非违背第一或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阿西莫夫大师的这件法宝,深深镌刻着人类中心主义的偏见。此三条戒律当真可以规范他者的所思所为吗?反正克拉克大师笔下的哈尔可从来没想过要遵守什么“三定律”。
与其对他者爱恨交加,莫若搁置主客二分的成见。地球这颗太阳系中的行星,从来就不是由人类独占,而所谓的人类文明也必然异质杂糅。自诞生之初,人类就是与他者伴生的“后人类”,不断编织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建构海尔斯的分布式认知系统、拥抱哈拉维的赛博格。
万物交互,又岂在一己思想。
回到文本作者眼下小小的焦虑上来。AIGC(AI generated content,人工智能生成内容)时代的作家、批评家、理论家们,似乎都很在意维护所谓人的原创力。这无非也是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焦虑”说的变体而已,意欲树立自己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以进入不朽的行列。有意思的是,AI生来便具“不朽”之“身”,毫不在意影响的焦虑。
论者或曰,AI没有人类主体般的具身性、历史性和社会性,因而也就不可能有创造性。虽此论大致不缪,但我们又该如何界定“创造”呢?刘慈欣在《诗云》中借外星李白设问到:“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故事里的外星李白,以技术之神的豪迈走通了第二条路:写出所有可能的诗,包括所有以前已经写出的和所有以后可能写出的诗。这种包含了所有可能创造的创造,究竟算不算创造呢?
“一切文本都是互文本。”在后结构主义的坦然洞见之下,人类个体的原创力似乎也不那么值得夸耀。大刘对人类的温柔在于,虽然外星李白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却无法将其从诗云中检索出来。技术与艺术终究还是相互缠绕而非相互替代。莫道AI不人性,或许只有不断走向彼此,才是后人类的未来。
至于手头的翻译工作,倒是生出了另一重意味。对于翻译,我向来的观点便是:“真正”的翻译绝无可能,毋宁说,翻译是一项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行为艺术。正如雅克·德里达所言,翻译乃“必需却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么,既无原创性的压力,又无“巴别塔可通天否”的疑虑,翻译便更像是一场语言与语言博弈的游戏。这场游戏中充满了阅读、重塑、表达的乐趣。
哲学家赵汀阳指出,人工智能突破奇点需要获得自我意识、反思性,以及“不能还原为联想和组合”的创造性。我不知道ChatGPT离奇点还有几步之遥,也不知道何时会对其生成的内容以及内容生成的过程感受到欣喜或厌烦。至少目前的我,尚能徜徉于语言与思维的乐趣。
(作者系科幻学者、北华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