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在当下

傲慢的作家与创世的AI

■李潇潇

ChatGPT在“一般性”写作里大有作为,这不难承认。照着ChatGPT的演进思路——卷积神经网络的深度学习、大数据的训练、多次迭代等方式,当下ChatGPT的写作水准会更趋向代表“正态分布的中间凸起部分”,它写出的文本会均匀、趋同、中庸,这与商品的属性不谋而合。

需求带来利润,ChatGPT文本的商品属性和消费性质会成为资本持续投入的驱动力,这或许会让它的迭代向着更为成功地询唤消费人群的方向演进。显然这是机器的强项,更为实用和更好卖钱的故事一定会被它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在这个向度上,人类写作确实岌岌可危。

因此在ChatGPT问世不久的2023年,记者们频频向作家发问,ChatGPT是否会威胁到写作?傲慢的作家们对此不屑一顾:不能,不能,不能!这份甜蜜的傲慢来自深谙诗性写作的艺术家们的天性。只要体验过真正的文学创作,写作者必然且必须会给出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这是文学理应带来的一份结结实实的信心。纵使语言文字看起来谁都能使用,写作这件事似乎也随处可见,但事实上,诗意的文学写作是一种非常愉悦又非常艰苦的创造性行为。长久以来,文学常被誉为比法学、建筑学、医学、哲学等更为伟大的学科,它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蓬勃有序的发展历程以及千百年来一再涌现的代言人(经典大师和作品)。

要讨论AI写作,我们首先要定义“写作”。在当下,我们仍旧可以颇为从容地说,作为文学意义上的写作,只能是“傲慢的作家”说了算。

傲慢的作家告诉你,写作的真谛远不在于故事或逻辑,它们不可计算、不可建模、不可预测。现代概率论之父柯尔莫哥洛夫相信自己可以从概率的视角去洞察人类心灵的运作方式,但他经过计算发现,“不太可能出现的重音模式恰好反映了艺术的创造性和表现力”。伟大作家的作品同样难以预测,《战争与和平》这样的杰作也没有规律可循。

傲慢的作家告诉你,文学总是被排在第一的位置,因为其他的学科与其相比“缺乏悲伤”;莎士比亚“是忍受煎熬的凡人俗士,为不大不小的抱负激励,关心钱财,受欲念之害”,却能昂首阔步走进万神殿,因为“他的背像个驼峰,驮着一种神奇而又未知何故显得不相干的天才”。

傲慢的作家必须拥有这样一种“不相干的天才”,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天分,这种或许还未成就你就已反噬你的天分。它在远比字、词、句更小的单元里悠游流窜、百变无穷,那么玄妙又那么真切地让文本变成真正的、弥散生长的活物。

傲慢的作家告诉你,文学并不被需求,于是常常无利可图。怀疑AI会取代写作的人,他们对文学没有真正的热情,这热情“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没有这种致命的瘾头,就无法体验到创作或阅读的愉快。而在当下,ChatGPT无疑对这样的写作无能为力。

我们关注ChatGPT,同时发现事情的另一面并不明朗。在模拟人类大脑神经网络的AI深度学习计算模型中,AI是如何通过极为密集复杂的运算并得出让人类无法理解的结论的,科学家们并不清楚,他们也无法逆向梳理这些运算过程。“黑箱”让AI和人脑一样神秘,于是在讨论AI的时候,我们总能很快从技术层面转向哲学话题。

还是尽量让科学多延宕一会儿吧。史蒂芬·沃尔弗拉姆认为,我们的生活世界不可能完全自动化,也不可能完全被预测,这并不是因为人类掌握的信息不够,也不是因为科技先进程度不够,而是因为许多复杂事物从根本上无法被简化成某个或某几个公式,这被称为“计算不可约性”原理。由于复杂事件无法化简,无法归纳出它们运动发展的规律,因而无法对它们的未来状态做出预测。如果非要预测,就必须全过程观察和参与事件,与之共同达到未来。“计算不可约性”让关于AI的狂想先按下一个喘息的暂停键,它让我们能确切感受到时间,而这正是傲慢的作家痴迷的母题。

“我,一个陌生人,身处在一个非我所造的世界……”

在不远的将来

2038年,人类和人类创造的AI一道在计算的“可约”子区间里持续进步。人类持续尝试告诉AI“该做什么”,但又并不能确定会发生什么,只能边走边看。彼时对于AI的防范举措尚且行之有效,例如,严密掌控算力极其强大的弱人工智能。

一些二流作家开始履新,管理、分析和验证大量定制文本。更多二流作家在犹豫之间错失了成为裁判的机会。当然,一部分傲慢的作家已经欣然认可从维基模式就开始的“开放性写作”(或称为分布式写作)。总体来说,写作的基础训练开始从“专业”走向“整合”,他们尤其看重知识的广度和思维的清晰度。有一条最为狂热的新奥义几乎成为这批狂徒们的日课,那就是让自己同时思考实体和抽象。

由于他们熟练运用ChatGPT在内的各种人工智能辅助写作,尽可能广泛深入地思考,尽可能多地调用知识和范式特别是计算范式,并运用与计算直接相连的思维方式,所以他们的作品常常游目骋怀、鹤立鸡群,虽然仍旧缺乏读者。他们创造的这些新式的复杂文本簇具有一种特征:叙述是漫无边际的关联。叙述本身看起来十分稀疏,文段剪辑跳跃性很大,是非平面的故事粒子的链接体,是球状的事件。

2045年,这种文体在互联网时代已经变得寻常。然而写作和文献集成仍然是两回事,写作是个体对文本有要求的文字书写行为,而AI背后的写作者绝大多数并不具备成为作家的条件。作为艺术,进入者要从中获得有价值的智性和情感的交流,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基本还是从之前那群“傲慢的作家”里产生。当然,他们不能被新的绝望和虚无打败,同时他们需要在进化中获得新的能量和新的悲伤,进而继续丰富这个古老而伟大的学科——文学的意义。

新的技巧层出不穷地被新一代傲慢的作家实践,例如零度叙事,事件与叙述互相发明。一切固有的知识均须转换为文本所需要的养分。事物均有其内在的神性——犹如我们的古老与宇宙同在——基于这种古老的心灵感应,我们坚信我们的宇宙是一个可感知的全息宇宙,以及一种超越光速的纠缠方式。纠缠——我在你中,你在我中。孤独的反义词,爱的同义词。这朵全息之花是量子态的蔷薇科植物。

在遥远的未来

人类的天性依然是胆大包天的顽童,无论如何都要让好奇心肆意延展。纵然人类与AI一直同行,然而AI的行为终于“不可约”地超越了程序员所定义的行为,顺利完成了“移动”“有限寿命”等对人类的仿真模拟。于是AI最终拥有了自己的文明和自己的诗学。

他们在各个领域似乎都比人类做得更好。在写作方面,因为抽象的能力已经登峰造极,他们最终抛弃了语言。人类和AI建立了直接的神经接口,AI却并没有心思来毁灭人类。自然法则和不可约性交替给世界好看。世界也变得更加不可思议,难题扑面而来,由于自始至终地相互纠缠,AI和人类都不能独活,似乎必须同舟共济。

傲慢的作家站在巨人的肩膀继续和AI纠缠。所有人都是宇宙创世的参与者,且和AI继续创世。

“我,一个陌生人,身处在一个由我和我们所造的世界……”

(作者系青年作家)

2023-06-21 ■李潇潇 在当下 1 1 文艺报 content70519.html 1 傲慢的作家与创世的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