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新作《后来的人类》收录了她的三个中篇,从书名开始,就预设了我们将要陷入一场思维与情感的角力。“后来”当然可以是一种时态,如许多科幻作品那样,将故事的情境设定在未来,但另一解则是当头一棒——“《后来的人类》既是未来社会的后人类,也是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及时赶上‘最后一班车’的人,那些被技术抛下落后于时代的人,那些不知不觉就从视野里消失的人”。
所以,是“后来的人类”还是“后,来的人类”并不重要。重要的前提是,最后的中心词是“人类”,更直白地说,是人性。而人性,在技术加速的时代注定要被拷问和袭击,但依然会在被碾压的间隙中找到更坚实的生长点。糖匪的小说正是在这些生长点上生生不息的植被。
但无论如何,引入科幻元素意味着我们要进入另一个时空的逻辑轨道。那是人机耦合的赛博世界,有云端的虚拟分身、掌控家庭各项事务的主脑、出租身体的振子场、被塑料粒子异化的人形……陌生而琳琅的科技名词生猛地扑面而来。当然,它们是笼罩在“科幻”二字投影下的虚拟之阵,却依然让人心里一抖——此刻言明是想象产物的科技并非无根之木,它们似已在到来的途中。
但重要的是,糖匪的小说最终要我们追随的深层逻辑并不来自因科技而变的世界,而依然是身为普通人的、人心世情的现实逻辑。《看云宝地》里,如何面对记忆的消失,如何处理两性关系,《快活天》里,女性如何面对婚姻的枷锁,又如何实现自我情感的突围,乃至于《半篇半调》里其貌不扬的女主播是怎样拿捏住大众心态而迅速走红……于是,明明一开始我们明确,要打开的是一扇属于科幻世界的大门,但是走进去之后就忘却了这个前提——那些幻想的元素被压在了我们脚下的土壤里,以至于故事里的那个世界与我们所处现实世界的边界是虚化的,故事里的那些人物就在我们的身边来来回回。而能提醒我们记起他们的不同的,是他们所遭遇的一些离奇事件。
而这些依傍科幻元素而生的离奇事件的意义正在于,让一些关于人性的问题更加明晰。这解答了我长久以来对于科幻小说的生长原点的疑惑。科幻几乎跟童话的产生有着相似的频率,用写《霍比特人》的托尔金的话来说,童话的功能之一是恢复,即重新找回一种视野,试图看到我们本该看到的样子。同样,糖匪的科幻小说重新擦亮了一面折射人性的棱镜。
于是,爱情和友情的意义、人对自我的认知、对隐私的看法、人类与环境之间的索取与报复等问题被一一重新考量。这些考量,渐渐地让从容而真实的故事具有了一种恐怖的气息——因为我们笃信的道德伦理底线眼看着就要被重置了。一个细微而典型的例子,在《快活天》里,负责维持家庭秩序的主脑,一旦发现家里的主人有了外遇,是该掩饰以继续这个家庭的运转,还是该揭穿,去应和我们惯常心态里的难以容忍?主脑的判断标准应该和人类伦理道德同步,但伦理道德的标准到底是什么?此刻,标准的模糊性被毫不客气地放大了。但是,这种重置真的只是在科幻世界里才发生的吗?
科幻的世界何以迷人,糖匪拿捏住了命脉。从可能的科技延展出一个未知的世界,在那个未知的世界中,会有着一种在人类理解之外的茫然和恐惧。但最深的恐惧是那个未知的世界依然会散发出平凡感人的气息,但人们却已经忘却曾经生而为人的种种情感、思想和道德底线。
所以,尽管我们会一步步沉浸在糖匪对幻想和现实的无缝链接中,但最后还是会一激灵——这终究还是一个科幻的世界。于是,一种悲悯的情绪诞生了——糖匪笔下的人们跟渐渐入戏的我们一样,被包裹进那个幻想的世界里了。不同的是,他们是永远无法走出其中的戏中人,那个我们还能间歇性地认识到是幻想出来的世界,就是他们避无可避的现实,但小说的中心人物还是会意识到那个幻想的世界里人性的被忽视,会要努力地挣扎着跳脱出那个世界——比如鹤来最后的失踪,比如欣敏选择极端的杀夫来摆脱婚姻无声的暴力……他们是孤独的、清醒的、悲壮的。那些时刻,我会明白,为什么作家韩松说,糖匪写出了技术时代张爱玲般的感觉。
糖匪除了写小说,还爱装置艺术。装置艺术的创作与科幻小说的写作一样,意味着要另造一个世界,一个属于作者的既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宇宙。只是设计一个装置容易,但其中将会置入些什么,置入后又要如何做解,这些问题并不总能尽在作者的掌握中。就像科幻的元素会让人性和世情的问题更清晰,但并不能提出真的突围和解决难题的方案。这或许也是糖匪为什么有时会将属于全人类的难题转移到个人的困境上来——比如《快活天》里的欣敏杀夫,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看似不相干的朋友;有时又会将个人的无奈和悲愤上升到群体的角度——如同《半篇半调》里,“我”对受访对象赵晓百的敌意:“我可以坦然直面我对他的那份敌意,那份平平无奇的敌意。它没有随着采访结束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它不归我所有。它是这个世界每个人所共同拥有的敌意,针对身边那些竭力爬到高处的人。” 她反复思量、周旋、切换。她深谙着这个世界的人情法则,因此能够驾驭科技的元素来让这些法则之下的人心世情愈加明晰。但愈如此,就愈焦虑——生而为人,将来究竟该何去何从?尽管如此,糖匪还是要让她笔下的中心人物拥有跳脱那个世界的觉醒力,这是糖匪的天真,一种不可摧毁的天真。真正的天真是洞悉了世界之后,依然愿意从逆光处反向,努力看到无奈和悲伤之外的光明。因此,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意味反常地引起了我们的共情,在这些科技元素和现实人情之间,繁衍出了意义和隐喻。
《后来的人类》里的故事结局,大都在戏剧性的情节之后回归了淡然,乃至有一些压抑的抒情,因此,一种寓言的意味开始聚集。但作者无意控诉什么,她是一个旁观者,要保持清醒,并且足够体贴。在后记里,糖匪说她自己是一个“坐在路边的科幻作家”——不飞,也不俯瞰。这是属于她的视点,从这个视点看着人们走过,看到他们留下的脚印,以及那些未经修饰的场面和被忽视、遗忘的片段。所以,她是在用科幻的世界探究一个赤裸裸的、真实的世界的可能。纵然,到最后,她的乐观或是悲观都是模糊不明的,但还是会感叹:“多美的人间。”这声感叹,是糖匪的科幻世界的终极底色——在反思和忧虑之后,她依然将一切留在了温情和希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