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是一个美得让人心痛的地方。
因为沈从文先生的这句话,我如一只倔强的穿山甲,不顾夏日炎炎,仍然穿过雪峰山的重重隧道来到此地。
对面的山上古木参天,飞翠流绿;殿宇重重,古色古香。问行人,方知那就是虎溪。原来,虎溪不是溪,而是一座山。山上那一片被绿树掩映的建筑群,就是龙兴讲寺。
在历史上,湖南沅陵以其重要、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早在东汉时期,名将伏波将军马援南征至此,留下了“马革裹尸还”的豪情壮志。公元628年,湘西旱灾蝗灾连连,百姓生计无着,人心浮动,暴乱将袭。唐太宗李世民襟怀社稷,心系百姓,一面赈灾安民以大赦天下,一面下诏在沅陵虎溪山麓敕建龙兴讲寺,以安抚感化西南诸民,教化稳定一方。
此后,虎溪山寺院落成,晨钟暮鼓,梵音法经,响彻虎溪,络绎不绝。
撑伞穿过虎溪广场,头山门屹立于眼前。我顾不上擦拭脸上豆大的汗珠,任凭它们肆虐,一双眼睛紧盯着门牌正中的“龙兴讲寺”这四个端楷大字,就在此刻,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受到重重的叩击。
站在门洞下仰望,一条陡长的青石板阶梯纵贯三道山门,直通山腰,一座座殿宇耸立在山腰间,黄瓦红墙,翠柏苍松,庄严壮丽,清雅宜人。
拾级而上,风掠过二山门飞檐翘角的声浪,吞没了脚板摩擦青石板台阶时发出的响声。我知道,这里的每一阵风都是时间的雕刻刀,它们在陪伴寂寞沧桑的门楣时,亦在欢迎每一个前来观瞻和膜拜龙兴讲寺的游人。此时,似有沅江号子铿锵入耳,转身俯瞰,沅水酉水如练,二水交汇后,又变得雄武粗犷起来,像一条绿色苍龙,蜿蜒飞奔于群山之间。细听,沅水号子若有若无,清晰的是沅水巨龙一般的吼声。无疑,沈从文笔下那满江橹歌号子的交响早已被百年风雨吹落于时间的长河里,沉淀为沅水河底的尘埃泥石,但他笔下的诗情画意,依然透过龙兴讲寺二山门下的一弯洞孔,生动于我的眼帘。
穿过二山门,大雄宝殿迎面耸立,整个大殿看上去雄伟壮观,飞檐翘角,琉璃金瓦,无不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大雄宝殿内供奉着释迦牟尼佛、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等四十余尊佛像。纵然岁月递嬗,朝代更替,宝殿及里面的物品难免多处损毁,但历朝历代均有修葺。修缮的年代虽然不同,却一律修旧如旧,和谐统一。大殿在整体上保留着唐代建筑风格,上方的藻井、柱与柱基之间的莲花,皆为唐宋实物;许多局部细物,又为明清手笔。于是,唐宋遗韵与明清风味和谐共存、交相辉映,撑起了龙兴讲寺的傲岸雄姿,丰盈了虎溪的血肉精魂。
踏出大殿,我才注意到有两栋木房遥遥相对,一左一右侍立宝殿两侧。这二屋均青瓦黑墙,飞檐翘角、门窗木雕,工艺鬼斧神工、精美绝伦。因为色泽朴素淡雅,又比它们簇拥着的大雄宝殿矮了一截,便将大殿映衬成一个气宇轩昂和威风凛凛的奢华帝王,而自己,则如两位出落得清水芙蓉般的婢女,毕恭毕敬地站立于两侧,随时准备接受主人的使唤。
殿前的院子宽阔空荡,全用青石板铺着,两旁各有一排圆形石凳,石凳的表皮都已缺损,上面布满了苔藓。距离我最近的那一个更是千疮百孔,因每一处裂缝和残缺都钻出苔藓,绿得迷人,又有阳光在上面欢跳,这石凳看上去便宛若一幅行走了千年的古画,它从大唐长安街的楼台殿宇、从明清的紫禁城走来,残旧与新生共存,见证着龙兴讲寺的历史沧桑和蓬勃生机。
起风了,大雄宝殿顶端发出一阵阵脆响,像无数飞珠跃玉滚落在青瓦飞檐上,铮铮有声,铿锵有力。听着听着,那声音像冲决堤岸的沅水洪流一般,穿透这座千年古寺的屋顶、房梁、桌椅和久积于房屋器物上的尘垢,一阵接着一阵洒落于地,然后又向上飘起,很快就弥漫了龙兴讲寺和整个虎溪山。闭眼细听,这声音似一个槁项黄馘的先生的授课声,字正腔圆、浑厚苍劲、如雷贯耳 。
这是穿越历史的中国声音!
这声音已在虎溪山的上空盘旋了五百多年。
明正德年间的一天,这里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每一个人都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听从龙场悟道而来的王阳明讲授“致良知”。
三年前,王阳明因为触怒了擅政的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大板后谪贬至豺虎四出且瘴疠流行的贵州龙场当驿丞,却于困境中涅槃,开创了中国独有的一门哲学——阳明心学。谪戍期满后,王阳明复官庐陵(今江西吉安)知县,在返程途经沅陵时,设杏坛于虎溪龙兴讲寺,讲授“致良知”而布其心道。
这是王阳明悟道后的首次开讲。
抑扬顿挫的授课声掠过千年寺院的瓦楞和窗棂,落入唐愈贤、刘观时、王嘉秀、蒋信和冀元亨等首批弟子耳里。这声音,穿透龙兴讲寺的重檐屋脊响彻于虎溪山的天空,飘向大明的乡村和城市……那以后,徐爱、徐阶、张居正、海瑞、徐渭、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李贽、曾国藩和梁启超等王门弟子各自在政治、军事、思想、艺术和教育等领域,运用心学思想进行改革,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除了泽润国人,王阳明心学还传入日本、朝鲜乃至整个东亚。
可以说,阳明心学,悟于龙场,发轫虎溪,而后得以倡行天下。
我停下脚步,转身回望,龙兴讲寺正在艳阳下矗立。风,飞鸟般扑打着翅膀,正掠过它的飞檐翘角。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眼前绚美壮丽的风景;侧耳倾听,生怕错过那些已经深勒进历史册页的中国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