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朱婧的一系列留下了自己斑驳影迹的作品后,扑面而来的是知识女性的气息。强调知识女性,我并无意将作家归类或刻下某种标签的印记,而是因为它几乎决定了朱婧这一系列小说的特殊质地。女性的纤毫入微使她对被遮蔽的、难以言说的事物娓娓道来,也以特有的敏锐深入到了女性的缜密心思,而知识的滋养则如暗夜中的光芒闪耀,给予了她穿透性的力量,透过外形完好的生活表面,直抵事物的内部。
在朱婧的这一系列小说中,“家庭”是她所选择的重要场域,在现代社会,家庭往往是社会暴戾与危机的替罪羊,同时也如巴什拉所说它“既是身体,又是灵魂”,它抵御人生的风暴,在诸多不确定与偶然性中,无时无刻不在维护着一种延续性,因此关注家庭就是检视我们的人世一隅,也是连接更大空间格局的触角。朱婧几乎每一篇小说都以家庭作为叙事的核心,甚至事无巨细的日常生活也构成了她小说的质料,这看似延续了很多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作家业已完成的叙事,但相对于他们努力所维护的那种延续性,朱婧恰恰质疑的是“延续”的可能性和真实性,这让她的小说和很多日常生活叙事形成了分野。一个知识女性的敏锐与思考力使她没有沉溺于言说不尽的细小日常或蛰伏于认命的幸福,而是在人们认为理所当然或习焉不察的家庭生活中,一层一层剥开它坚硬、完好的外壳,显露出了一个不堪的内里。在小说《水中的奥菲莉亚》中,有一段关于天鹅的观察:“那种生物,水面之上,是极优雅且美的,细长脖颈,矜持不过,臃肿的笨重的臀掌皆藏于水下,夺食时的情态更触目惊心。”她一反常态,颠覆了我们对天鹅之美的所有想象与赞叹,这正如生活的外壳和内里,那些臃肿、笨拙、丑陋和触目惊心总是藏于暗处、藏于隐匿处,而使外观优雅完满,其实深埋其中的暗潮涌动早已使其失去了向心力。大多数人不愿揽镜自视,而知识者往往选择审慎,选择质疑,故而关注暗潮中的人心和情绪才是朱婧小说的笔力所在。
因此她经常有惊人的发现:比如“一贯克己的父亲面孔上甚至会有一种清晰的狂念,一种碎裂和破坏的冲动呼之欲出,与他的年龄绝不相称”。这种狂念、碎裂和破坏最终往往是借由“出走”来宣泄的,《那般良夜》中的母亲,《一日与永恒》中的罗,《在那天来临以前》中的父亲都选择了出走,虽然个中缘由不尽相同,但出走都是对原有家庭稳定结构的破坏,也是对“维持”或者“延续性”的背离。出走在现实生活中并非一个普遍性的行为,而如此频繁分泌的出走之念是不是也是现代人在内心预演多次,只是尚未或不敢付诸实践的心理真实呢?再比如“他”的妻子把自己长成了观音,无论容颜还是言谈举止都容不得半点差池,或者“我”的太太突然变成了鼠妇。《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这篇小说有着类似《变形记》式的标题,没有荒诞和扭曲,仍然是繁复琐碎的日常生活,却为不被看见的女性找到了一种绝妙的隐喻,她们在幽暗处消耗着自己的生命能量,默默领受一切,甚至无法被理解,也难以去言说。小说结尾又回到了妻子的十四岁,斜斜戴着海军帽的照片出现在影楼中,旁边是她的友人。这样的形象似乎也回到了《那般良夜》中那个叛逆、悸动的女孩子,她和邻居肖美以及C君曾经历过一段放荡不羁、不顾一切的自由与爱恋。小说中的青春少女总能与外部世界产生更多的勾连,而当她们为人妻、为人母,屋檐下四角的天空就构成了她们全部的世界。这些女性相互映照,一个替另一个完成未来的生活。而一个消失的妻子或母亲,不过是按照某一种想象在幽暗和沉默中造像,这一切被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甚至已经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因为长久以来,将人类默认为男性本就是这个社会的基本结构,女性被当作一种偏离标准的形象,她们需要仰仗一个更强大的个体,由此也放任了她们的销声匿迹。而男性的经验总被视为普遍性的经验,就像“我”的鼠妇太太在“我”面前连虚弱的抵抗也没有,而“我”也一度坚信她热爱毫无压力的生活。西蒙·波伏娃早就得出著名的论断,女人不被看作一个自主的存在。朱婧在小说中写少女、写妻子、写母亲,在男性的普遍经验之外写她们如何被定义,被他者化。
无论是选择出走,还是藏于隐匿处,在婚姻中造像,实际上都意味着情感关系或自我的丧失,“丧失”也的确是朱婧这一系列小说所处理的重要命题。这不仅包括前面所提到的由于母亲的暂时性消失、父亲的出走所带来的稳定家庭结构的解体和亲子关系的缺席,还包括发生在身边的一桩桩确凿而真切的死亡——妻子的死、丈夫的死、孩子的死,甚至还有抽象层面上的美的逝去和理想的湮灭。“丧失”往往成为人生中的重要节点,而也只有身在其中才能重审过往与获得真正的生命体悟。正如《光进来的地方》中所言,“我们站在生和死的结界的边缘,最亲密者在死亡的那一边,而无关紧要者站在生的这一边,假装和我们站在一边。”只有站在这一个无人可共情和替代的特殊结界,在这一节点之后漫长的时光中,“我”才可以理解“是妻子毫无造作地闯入我的生活,让我无有防备地接受,我以为她给我的人生打开一道缝隙,但是她投入的是一束光……”《先生、先生》中导师宁先生的去世,也昭示着一个时代、一种理想的渐行渐远,而“我”恰恰是在丧失真实地迫近时,才重拾一种遗存的风骨和饱满而纤细的温暖。
既然“丧失”无可避免、无处不在,朱婧似乎并不想耽搁在这种悲痛与孤独中,而是探索着丧失之后的“创造”以及它的启示性意义。《在那天来临以前》中,和“我”一样丧失了孩子的年轻女老师不断想从一个个丧失的故事中寻找智慧和力量,即便自己正在暗路跋涉,也想分给别人光。而“我”在经历和目睹了原生家庭中父亲的突然出走与母亲再嫁后重新发光的眼睛以及她的丧失与重获,“我”才决定在有如天上飞舞的精灵一般的孩子赐福之前,先去走自己的路。在《鹳》中,经历了丧夫之痛的年轻妻子,独自带着他们的孩子,她一边在山茶花、火烈鸟这些物象所蕴含的时间中缱绻于对过往的追忆,一边在现实中有着透明而坚硬的东西隔绝开来的地方展开另外一种生活。鹳的出现,连通了她和丈夫之间道别的秘密通道,既是目送,也是接引,最终他们要飞向温暖的国度。
朱婧的确如此,她体恤丧失,也善于拨开幽微,但她更渴望创造,且从不会忘记——捕捉那突然消失的光。
(作者单位: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