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大地》获奖的消息传来时,我已从山东来到青海。我的计划一大堆,主要是一如往年地去草原上走一走,看看相识的山川地貌,访访旧有的人文风情,最关注的当然还是其中的变化。这些年变化天天都在发生,如果我还想继续描写青藏高原、我的故乡厚土,就得随时发现这些变化,并尽量搞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
现在一切都停下了,我必须看清楚我自己近40年的文学历程里,有哪些是值得留恋的,哪些是需要抛弃的,哪些是需要继续坚守的。获奖让我激动、让我感慨,又让我变得格外冷静。它是对我的一次总结、一次激励、一次从麓底走向坡段的提升,在我面前树起了新的标杆。我理解的文学是这样的:当你把它当作马拉松赛跑时,它就永远没有止境;当你希望继续攀登时,高峰就永远都在前面,不会有真正的登顶,也不会有可以完全停歇的尽头。
我喜欢一边审视自己一边走路,审视会让自己变得清醒、谦虚。说真的,在文学面前,在前辈和同辈作家成绩斐然的创作面前,任何一个写作者都没有骄傲的资格。我一贯的做法是在否定自己、纠正自己的过程中丰富自己,所以每每都有从零开始的感觉。我又要从零开始了,但这次不一样,因为我有了新的鞭策,有了在新起点上认知生活、发现生活、表现生活的可能。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文学是神奇的,你写的是自己独有的生活、感受、认知和表达,却有那么多人认同你、鼓励你、扶持你,愿意伴你一同前行。所以萦绕内心的情愫里,又多了感恩和敬意:感恩生活,感恩土地,感恩时代,感恩读者,感恩所有伸出援手、给予厚爱的人们。有多少感恩就应该有多少作品,这是我对自己的期望。
乔 叶:
《宝水》面世后,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以《宝水》为书名,我解释说,表面缘由是小说中的村里有一眼泉水,泉眼状如元宝,因此得名宝水泉,村名就叫宝水村。小说写的是村中故事,自然以此取名。深层所指则是宝贵的人民力量。正如村里每户人家都怀揣着对幸福生活的热望,生生不息、努力向前,他们的精气神是《宝水》的灵魂。为了创作《宝水》,在对新时代乡村持续跟踪体察的过程中,我也深切感受到了“生活是创作的宝水”。
毋庸置疑,生活中有创作需要的一切。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当你真正深入生活时,生活必然会回报你。这回报意味着你能得到来自写作本身的奖赏,生活会把它迷人的光芒和气息呈现在作品中。
得知获奖,先是惊喜,之后就是感谢。想要感谢的太多了,特别想要感谢的,是两个地理概念:老家河南和新家北京。《宝水》写的是河南的乡村故事,最基本的体验和感受都来自河南。可以说,《宝水》的创作是从河南出发,走了七八年后,在北京抵达了我心目中比较理想的完成。在北京的生活对我的写作有着非常重要的提升,如果说《宝水》的情感基因是河南,那么背后的精神气场就是北京。更要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是时代提供的丰富可能性,让我非常幸运地享受到了多重福利。
我一直认为,作家的写作必然是在时代中,必然会和时代场景、时代情绪相关联。作家和时代就是浪花和大海、庄稼和土地的关系,弱水三千取一瓢饮,这一瓢水里也是时代的成分。在这个大时代里,我很幸运地取到了属于自己的《宝水》。在以后的创作中,我也必将依赖生活的“宝水”给予的滋养,获得继续成长的可能。
刘亮程:
感谢茅盾文学奖,感谢新疆这块土地上丰富绚烂的多民族文化给我的滋养,尤其感谢并致敬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本巴》是以江格尔史诗为背景创作的小说,江格尔给了我智慧和力量。在写作中,我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现代的“江格尔齐”,在历代“齐”所言说的语言尽头,说出属于自己独创的那一章节。也希望《本巴》能够让更多人关注《江格尔》,关注中国的史诗。文学对土地的回馈一如江格尔史诗中让“人人活在25岁青春”,土地上的一往无前和生老病死被文学挽留和保存,那些只活过一世的人们,在文学中永久地活着。文学以虚构之力,护爱着这个世界的真实。
《本巴》是我写的最天真的一部小说,我喜欢小说中哈日王这个孩童,他长着一只大人的世故之眼,和一只孩童的天真之眼。文学也许正是那只天真的孩童之眼,这个世界,即使被大人看过无数遍,也永远需要用孩子的天真之眼再看一遍,这是文学对人类初心的观照。
孙甘露:
感谢评委的肯定和鼓励,能和这么多优秀作品一同参评,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千里江山图》的故事发生在1933年的上海,那一年茅盾在上海出版了《子夜》,允许我借此向这位前辈作家表示敬意吧。上海是一座伟大的城市,我们有幸在这里生活、工作,本身就是一种犒赏了。
从酝酿、构思、采访、查阅资料再到动手写作,《千里江山图》的创作过程实际上也是全新的学习过程,不仅是对这段特殊历史的学习,也是对文学创作、小说写作的重新学习。书中故事所发生的那个年代,以及从那时延续下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通过这次写作,我对它们都重新进行了回溯。从冯雪峰、巴金、夏衍、柯灵、罗洛到王安忆,这些与上海结缘的作家们,也都是在通过写作来回望历史。
我对上海的认识也因为写作而加深了。百余年来,这座城市中发生了各种事件,我所了解和采访到的那个年代的故事,远比我写出来的要丰富精彩得多。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会再一次讲述这些故事,它们一直在我心中回旋,让我难以忘怀、难以平静。
所以,不管是从具体作品的写作来讲,还是从一般意义上的写作来讲,我都一直有一种初学者的心态,这种心态促使我不断地去尝试和探索。对不同年龄、不同阶段的写作者来讲,这是非常有益处的。学习是伴随我们一生的,不管是广义的学习,还是关于小说写作技艺的学习,我们每天阅读和写作,就像一个乐手每天读谱和练习,这个过程实际上也伴随着对技艺的思考。这是每个写作者一生的功课。
东 西:
很高兴获得茅盾文学奖,30多年的写作经历,让我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除了坚持还是坚持。每次写长篇小说到最后,拼的都是毅力。我想这次获奖是对我“坚持”及“毅力”的肯定。
1998年,我的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当时还年轻,觉得自己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一晃25年过去,才发现突破自己并不容易,而要获文学大奖何其难也。是的,写作并不是为了获奖,但获奖对写作一定有帮助,尤其是对像我这样一根筋的作者。
一根筋就是写作的执念。从决定吃写作这碗饭开始,我就常常提醒自己:你写的作品有意思吗?它是别的作品的重复吗?拜托,别只讲故事,能不能有点新意?这些问号一直伴随着我,一直伴随我在键盘上敲击完《回响》的最后一个字。不信你可以试着读几页,真的和我过去的长篇小说不太一样,与别人的写作也不太一样。我借用了推理小说的壳,写了人物敏感复杂的内心甚至潜意识。人物的对话已经停止,但他们的心理活动却像Wi-Fi那样相互干扰并默默对话。我毫不犹豫地向人物内心深处写,在心灵里寻找折射后的、加工过的、变形的现实,寻找它们何以变形、何以被加工、何以被折射的原因,相信每个人对现实的加工就是他们的人生态度甚至人生哲学。
这样的试探让我兴奋,让我想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阅读与写作。那时我们喜欢阅读有难度的文学作品,喜欢为那些哪怕贡献一点点新意的小说击掌。正因为拥有那样的经历,才有了《回响》对那些文学观念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