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刊发前作者应该先读几遍。鲁迅说他写成的文章“至少看两遍”,发现问题随时处理。(《二心集·答北斗杂志社问》)作者读文章不是欣赏,而是批评,挑文章的毛病。修改文章就是去错,文章中的错别字、标点符号的缺失,在阅读中较易发现,边看边改。说理是否充分、主题是否突出、结构是否合理、文章中有无冗句繁词,则需要认真斟酌,修改亦要花费一番心思。至于品味阅读的感觉,即本文所说的“读感”,那更是一种精细的体验,涉及文词、文句、语气,需要反复比较才能寻获最佳的表达方式。读感影响作者与读者交流的效果:文章好读,读懂之外能有美感,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并因此能更好理解作者所表达的意思。相信但凡作者都会有这样的期盼。作者读文章,变身为纯粹的读者很重要,态度要苛刻一点,越是吹毛求疵,越能发现文章中的问题。
文句的声调、节奏、音韵是阅读中最易感知的因素。闻一多的《唐诗札记》有意避免学术论述思辨的晦涩,以诗性的语言阐发学理的见解,文辞清丽、句式优美、文气跌宕起伏,体现了作者建构美文的自觉。经验告诉我们,审美的感动如润物无声,对思想的传播有莫大的帮助。因此,对读感的追求,完全可以视为作者尽力提升文章美学品位所做的努力。
诗歌是可吟诵的,对节奏、声调、音韵的要求极高,苏东坡评判诗的优劣,称“三分诗,七分读”。同为宋人的周密,在论文时说:“盖善读书者,其声正自可听耳。”(《齐东野语》)供人阅读的文章,在声调及音韵要求上也不能例外。梁代的沈约对诗文的声调极有研究,《谢灵运传论》认为好的诗文,“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声调有高低的搭配,声速有快慢的变化,声量有轻重的照应,读起来时抑时扬、富有变化,就不会有枯燥、单调的感觉。曾国藩指导孩子写作,也特别提到声调,说“声调铿锵,耐人百读不厌”,说完成的作品必要自诵,“自觉琅琅可颂”,即能“引出一种兴会来”。虽然散体文章的听觉要求低于诗歌,但写成后倘能“琅琅可颂”,也必是一种愉快的体验。曾氏的《召悔》是说理文,文章一开头:“贤与不肖之等奚判乎?视乎改过之勇怯以为差而已矣。日月有食,星有离次。其在于人,言有尤,行有悔,虽圣者不免。改过什于人者,贤亦什于人;改过百于人者,贤亦百于人。尤贤者,尤光明焉;尤不肖者,怙终焉而已。”作者采用多种修辞手段,语意回环往复,读来上口,好听又好记。
阅读文章有朗读与默读两种方式,朗读发声在外,默读虽是心底发声,其实也有声调、节奏、音韵的要求。枯燥的默读更容易让人疲劳、厌倦,富有乐感、抑扬顿挫的文句,可以增加阅读兴趣,提高表达的效率。写作学中的“流畅”一词说的其实就是好读、上口。文字流畅,在节律、音调上必会有所表现。“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韩愈的《师说》运用排比、顶针、回文等修辞,文意层层推进,语速也随之加快,作者的发声听起来铿锵有力,极能激发读者心中的回声。韩愈的文章,从不缺少拥趸,这与其文句的精心安排是不是也有极大的关系?
闻一多认为,诗歌的音乐美主要体现在格式、音尺、平仄、韵脚等方面。(《诗的格律》)散体文章虽然并无严格的规定,但既要讲求听觉效果,也必得在这些方面多动脑筋。八股文过于严格的形式规定阻碍思想表达早有定论,但它注意音韵、声调,读起来流畅、和谐,也是不争的事实。文章上口、读着轻松,大约也是阅卷主官给科场考生投出一张重要赞成票的原因。邓云乡对八股文的音乐美也有研究,他的《清代八股文》说:“八股文是读出声来的,学习八股文,首先在于读书、背书,读八股、背八股,所谓琅琅书声,抑扬顿挫,越读越有劲,像唱歌一样,得直接从声音上感受。”他还认为八股文在明清两朝大行其道,与这一文体“声音上的特征”不无关系。中国官修的正史意在资治,但作者大约也有读感的考虑,《三国志》大量采用对偶、排比的句式,如:“往者董卓作逆,英雄并起,阻兵擅命,人自封殖,惟曹公能拔拯危乱,翼戴天子,奉辞伐罪,所向必克。以二袁之强,守则淮南水消,战则官渡大败;乘胜席卷,将清河朔,威刑既合,大势以见。”(卷十四)文词裹挟着道理,铿铿锵锵,倾泻而出,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白居易作诗重视读感的事也为大家所熟知。“新诗改罢自长吟”,“锻诗未就且长吟”,由吟诵验证读感,诗文名家就是这样重视阅读体验的。
讲求读感关涉文词的选择与运用。文言文中多有对偶、排比,较容易获得好的听觉效果,白话文理应借鉴文言文的这些修辞经验。这里特别要提到句尾少用单音节词,给读者留出品味文意顿挫的空间。汉语组词,可以多字,也可以单字,根据阅读经验,句尾的单音词让人有仓促中作结的感觉,双音词则让读者在长时间的阅读中有片刻的间歇。“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连绵、双声叠韵,这类增加文章气势、影响声音效果的修辞方法早就受到古人的注意与运用。此外,写文章还要注意语气的变化,该急促时急促、该舒缓时舒缓,张弛有度,避免平铺直叙。我想,文章不是用来教训人的,以理服人、以情动人,这才是作者应有的秉持。
(作者系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