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凝缩物,从它身上可以窥见时代的时间状态、增长机制、文化生态乃至心理结构。罗萨在《加速》中对我们时代的速度状态做了精准的说明:技术进步、社会变化、生活节奏的加速共同形塑了社会的时间模式和人们的感知结构。总体而言,短视频的时间与这种加速的现实时间实现了同构。但只说“加速”也无法涵盖社会内部的诸多复杂性、差异性,因此在承认上述基本判断的同时,也需进行更为精细的辨析。具体而言,短视频在时间性上呈现出快与慢、少与多、即时与储存等辩证统一性。
“快”与“慢”
短视频的时间性首先表现为“快”与“慢”的速度辩证法。这种“快”体现为多个层面。首先,是短视频本身的时长与俘获观众的时长之短。数据显示,在播放量、点赞量等方面表现最好的往往是15秒以内的视频;而对快速捕获观众的执念又使短视频呈现出“奇观”美学的特质。其次,是短视频内部的节奏,主要表现为影像单元切换的速度、影像单元之间的反差等。比如有一类视频生成于对系列静态照片的动态化,照片随着背景音乐快速弹出又消失,给人眼花缭乱的快节奏感。短视频的节奏主要由剪辑来决定,剪去无关枝蔓、调控总体进程、控制整体时间是剪辑的核心功能。在这个意义上,剪辑堪称短视频的“灵魂”。最后,是短视频的播放机制,视频能以不同速率进行播放,即使仅有几分钟的视频,亦有人选择以1.5倍速率播放。
从“快”的角度看,“影视解说”类短视频的出现具有某种必然性。几小时的原作在几分钟内被讲解完,这既显示了当代快餐式的文化消费现状,又从根本上揭示了当代影视作品本身的生产机制,即对“爽感”节点的制造。当代众多影视作品本身改编自网络小说或至少受其影响,在其中叙事的完整演进、前后连贯变得无足轻重,有意义的则是一个个“爽感”节点。延续和流动最终被提炼、重组为断裂和碎片,这些节点被短视频捕获,使观众能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对它们的消费。
但只看到“快”的一面是不够的,短视频中还有“慢”的一面:田园视频中相互追逐的孩童和小鸭,旅行视频中随汽车行进而远去的夕阳和山林,手作视频中借由工匠的巧手一步步获得完整形态的产品,诗词视频中配乐吟诵的典雅和古韵,它们都指向一种慢速的生活。视频博主“十万个阿拉蕾”在抖音坐拥320万粉丝,作为一个北京姑娘,她主动到城郊租小院,自行设计、装潢,在小院里种花、品茗、荡秋千。以自媒体为业的她有意避开大都会的紧张生活,拥有了更为灵活自由的时间。其视频中呈现的工作状态、生活节奏均与“慢”相关。
同时,生活的慢速与视频的慢速可以相互契合。就具体机制来看,一方面,这些视频恢复了时间的线性流动,从快速而频繁的跳跃式剪辑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场景之间的切换遵循了某种逻辑和秩序,比如视觉的延伸、事件的发展、时间的推移。“快”固然指向事务之繁多,但也指向事务的杂乱、突发和无理。因此,这种线性的、秩序化的时间才能使观众形成对“慢”的想象。在这里,媒介时间不但指涉现实时间,还内化了现实时间。
“快”与“慢”不但相互对立,还可能彼此渗透。比如旅游视频博主“房琪kiki”,她的视频达到了较高的专业程度和艺术水准,并在流量数据方面表现极佳。但仔细分析就能发现,她的视频是以“慢”为外衣,以“快”为本质,视频的影像、配乐、文案都充满诗意,但每个视频都控制在1.5分钟之内,且影像单元之间的切换速度快,剪辑比重高,导致破碎感大于秩序感。因此,从媒介时间的角度看,“快”渗透进“慢”之中,借助“慢”而滋生。
“少”与“多”
短视频的时间性还表现为“少”与“多”的数量辩证法。观看短视频所利用的大多是零散时间,就正面意义而言,它能在零散时间中赋予人们情绪意义和感官“滋味”,“电子榨菜”就是对这一现象的生动概括。但就负面结果来看,其上瘾机制却导致集中时间的耗费。根据官方数据,2022年抖音日活跃用户(DAU)已达6亿,平均每位用户的单日使用时长约为73.6分钟。观众沉浸在短视频中,对时间的感知力变得迟钝。这至少有三个原因:其一,观众主要是在被动接受信息,而非积极互动,人的大脑活动机制在这两个活动中是不同的;其二,短视频平台往往有“自动连播”的设定,一旦开启,视频就会一个接一个地自动播放,连“刷”的身体动作都变得不再必要;其三,平台自动隐藏视频的时间线,以提高“完播率”。因此,短视频的消费时间看似零散,但这种不断延长、积少成多的时间甚至成为一种“无限时间”。这样,短视频就以其实际接受效果加剧了社会的快节奏,因为真正的休闲时间被挤占,靠短视频获得的“休闲”也无法产生放松效果,观众反而身心俱疲。
即时与储存
短视频的时间性也表现为即时性与储存性的状态辩证法。一般而言,短视频具有即时性的特点。这种即时性可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一是视频生产、发布与视频接受、消费之间的时间差极大缩短,这是与传统媒介的巨大差异;二是信息具有时效性及随之产生的速朽性,这又与传统媒介一脉相承,只不过在今天其消散的速度大大加快了。
但也要看到,短视频中还存在着时间的存储,部分视频虽已“过去”,却能在未来的不同时间节点被重新唤醒。日常生活短视频是其代表,其特征是关注每日的生活,比如抖音视频博主“珍珍啊”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在视频中呈现了她从早到晚做家务的过程。视频中的生活有其对应的具体时间,并与发布时间存在规律性联系。但从观众的视角看,天天追更固然可以获得连续性的体验,但隔一段时间再随机点开部分视频,也同样能获得在场性的体验。储存的时间是有待被重新打开的时间,而存储时间的短视频便能超越具体时间,与不同时间节点形成恰当的链接。我曾经从趋新与重复的角度对日常生活短视频做过讨论,其实这两个角度是相通的:正因其在新与旧、创造与重复之间保持着一种辩证关系,所以才能在某一时间节点被储存,又在另一时间节点被重新打开。从根本上说,这是因为视频中这些不同的时间节点始终都与现实时间分享着同一的整体结构。
本真与异化
短视频的时间性亦表现为本真和异化的性质辩证法。短视频借由叙事完成对现实的再现和表达,其时间为本真时间;但本真时间往往受到资本的胁迫而沦为异化时间。异化时间的突出表现就是在视频中嵌入广告。广告的出现是对视频原有叙事逻辑的打破,并在事实上容易造成观众的反感,所以视频博主力求使广告的嵌入更贴近视频的叙事逻辑,使广告的呈现更为自然。在这样的背景下,视频博主“王七叶”显示了自身的独特性,其视频中有一大类是将蚊香、拖鞋等日常之物作为主角,通过高端奢华的影像风格将其塑造为“奢侈品”,这正是通过夸张的“戏仿”实现了对广告基底逻辑的揭露和解构。从根本上说,不论广告嵌入得是否巧妙,它都像一个强盗,直接劫掠了视频、观众的时间。可以说,广告凸显了本真时间与异化时间的对立。
但本真时间与异化时间有时也难以清晰分割,这就需要考虑作为整体框架的短视频平台。短视频制作者与短视频平台虽相互依存,但又是不同的主体,有着各自相对独立的诉求。平台的根本目的是占用用户时间,完成资本增殖。为此,它必须依靠算法,将时间变成个体化、异质性的时间。尼葛洛庞帝早在1990年代写作的《数字化生存》中便对未来的新闻形式提出了展望,人们可利用按钮来“调整新闻内容个人化的高低程度”,生成一种独特的“我的日报”。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虽然媒介的形态、重心发生了变化,但这种定制化、个体化的信息服务却被实现了。通过采集个体用户数据,平台力求准确把握其在不同时间节点对不同视频类型的选择倾向,从而在不同时间推送不同内容。也即,时间本身成为一个关键变量,随着自身的变化而作用于受众。在这里,观看短视频的所有时间均被异化,数字劳动已经形成,而观众后续在诱导下完成的商品交易只不过是外在于这一核心过程的附属品而已。
同时,上述对异化时间的讨论从另一层面显示了“信息茧房”的巨大威胁,它表明对信息的控制已经渗入时间层面,主体的封闭性也随之被无限加剧了。短视频的这一套推送法则及其效果,不正是对全球化时代信息传输、重塑的精确表征吗?
毛尖曾说:“短视频里藏着这个时代的灵魂。”这既是说短视频是时代文化生产和消费的主导形式,也意味着它表征了时代的某种精神和生态。时间无疑是其中的重要表现形式。本雅明在《驼背小人》中提出:“有时候远方唤起的渴望并非是引向陌生之地,而是一种回家的召唤。”他极具辩证性的论述启发着我们,短视频的时间性也可能蕴藏着更为辩证的维度。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区分了“永恒”和“不朽”,不朽是时间的持存,而永恒却能在当下的瞬间中达成。当代人借由短视频沉溺于无数的当下瞬间,沉浸于加速与即刻之中,其所要实现的又何尝不是一种永恒的诉求?它力图超拔一切现实的结构性束缚,忘却时间与自我,将瞬间予以永恒化,以达成一种非理性、幻想性乃至病态的超越性。这也许是当代人借由短视频所欲实现的幻梦。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