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黑色演出服的塞缪尔·赛登伯格往台上一站,端起闪亮的圆号,有种古代骑士的穿越感。深圳交响乐团的这场音乐会主题为“来自阿尔卑斯的号角”,这位圆号演奏家正是来自阿尔卑斯山下。他曾担任慕尼黑爱乐乐团、柏林德意志交响乐团、纽伦堡爱乐乐团等著名交响乐团的圆号首席,如今身为法兰克福广播交响乐团终身首席圆号,称得上“大师级”的演奏家。
赛登伯格以高超的技巧,完美地诠释了理查·施特劳斯的《降E大调第二号圆号协奏曲》。尤其是对第二乐章的演奏,舒展而优美,灵动的音色宛如绘出一幅精致的田园风情画,将理查·施特劳斯特有的旋律、和声和节奏特征表现得十分到位。塞缪尔·赛登伯格深谙作曲家的圆号情结,理查·斯特劳斯未满20岁时,就为圆号演奏家的父亲写出第一圆号协奏曲,事隔60年后,再度写出第二部圆号协奏曲,深情标明:“追忆我的父亲”。
三个乐章一气呵成,观众掌声呼声逐浪迭耸,塞缪尔含笑返场多次谢幕,加演了一曲《圣歌》。他说这是他在校读书时特别喜欢的作品并经常演奏,他将此曲献给深圳观众。果然,赢得了更大的掌声与欢呼声。待他再度返场时,又为观众献上了一首西班牙风格的作品。演出在高潮中结束上半场。
下半场,一把号角与40把圆号还有4把瓦格纳号,像条金色河流般涌上了观众席,在通往两侧二楼的斜梯上,对称排列开来。深交音乐总监林大叶胸有成竹地挺立在指挥台上。为了这场音乐会,他曾从阿尔卑斯山脚下风尘仆仆地背回了一串牛铃。这串牛铃由纯铜制作,台下看过去有点像编钟排序,每一个都闪烁着古老的光感。这串牛铃的音高变化不同,随着音乐旋律撞击发出的声音非常悦耳。牛铃仿佛带着阿尔卑斯山的风霜雨雪,在深交的打击乐阵容里独显其身。它在乐手的触碰中相互撞击,由远至近,好似带来了阿尔卑斯草原上回荡的群牛和声,让理查·斯特劳斯的鸿篇巨制《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作品64的第9段“山上牧场”的这段演奏,更加入情入味、清新充盈。
为更好地表现这场音乐会,演出现场还新添了雷电片。这是一种特制的闪闪发光的铝片,高约两米,悬挂在舞台最后边的一角,还配有一个小的仅有0.5毫米的钢片。随着情境演奏来到第19段《雷雨和暴风》,两种大小质地不同的材质金属片,生动描绘出雷劈电闪、山风狂飙的情景。还有一台风箱也是为这场音乐会专门定制,从德国买回来的。手摇式的风箱通过帆布摩擦产生了逼真音效。在丁刀首席的引领下,打击乐声部很好地完成了魔幻般的大自然音响效果的演绎。
整部作品条理分明,始于夜晚也终于夜晚,就像一部情景交融的散文诗。日出开始登山,穿过森林,绕过瀑布,各种音色分布编织着形象,经由“花的牧场”,穿过灌木丛和矮林,竟然迷路了。在经历了第11段“冰川之上”、第12段“陡峭的岩石”的攀爬之后,历经无数的艰辛终于登顶。高潮似乎应出现在此时:登顶之际,一览众山小!
然而,作曲家并未如我们想象般以器乐齐奏呈现出宏大壮阔的交响乐气象,而是陷入精细的绵绵倾诉中。这段双簧管独奏,在无比的优美中又掺杂了淡淡的忧伤。这是理查·斯特劳斯不同于他人之处,也是其内心深处的独白。这是哲人立于山顶上的精神升华。乐曲没有表现简单的张扬亢奋,而是表现了作曲家内心深处的哲思,其中既有人性单纯的回归,又不乏对人生价值观的理性审视。
深交的双簧管首席崔骁峥对自己总是有着近乎苛刻的高要求。在深圳大剧院和广州星海音乐厅连续两场演出之后,两度完成的两段独奏并没有让他如释重负,而是反复对比寻找其中差距。对于登顶后的这段不长的独奏,他有着独特的理解,认为这段非常难演奏的段落正是全曲的精华所在。虽然吹奏看似平和,但并不能真的吹得平和,要利用颤音和颤音的速律去演奏,外在展现平静,而内心却是波澜起伏。内与外的冰火反差,构成了音乐的深度与难度。深交乐队与之的衔接是很宏大的衔接,让个人内在情感与乐队宏大的山体般的结合有了更耐人寻味的内涵。深刻而单纯、复杂而细腻,这是一种“信仰”,是属于理查·斯特劳斯的。
双簧管仅仅是这部大作品中的一个细部、一个亮点。整场看去,指挥林大叶值得赞扬。他不仅具有操控全局的能量,还具备明察秋毫的睿智与敏捷。在这个有22段如诗如画般乐段的大作品中,林大叶举重若轻,激情挥洒时如翻江倒海,而到了哲思缜密时,他的一招一式又是那样的成熟老练、稳重如山。
这首作品是作曲家不可多得的晚年大成之作,对中年指挥家林大叶而言,则是他在成功挑战一个个难度极高的经典名曲之后,又一次向自己提出的更高挑战与更大难题。于他,这又何尝不是一次人生的勇敢攀登?换言之,这个作品不仅再现了理查的攀登,也实现了指挥林大叶的自我攀登与深交的攀登。在音乐会的排练过程中,更可见到林大叶的缜密功夫。他的风格与从前相比,一次比一次更好、更成熟,他对音乐的诠释,对于细节的平衡性,乃至对每一件乐器的发声都做到了胸中有数,一丝不苟。一个指挥在不断提升自己、完善自己的同时,一个乐队也在不断攀升的过程中达到了新的高度。
《阿尔卑斯山交响曲》是理查·施特劳斯的最后一首交响诗,是一首典型的标题音乐,是音符编织的散文诗。它声情并茂,可“视”可“闻”。作品的创作动机源自作曲家在阿尔卑斯山麓的别墅居住,每天的山景在他的眼前变幻莫测。朝霞夕辉,云起云散,姿态万千。当清风拂去空蒙山色,阿尔卑斯山筋脉耸动,那常年被雪覆盖的山顶,好似穿透了蓝天。硬朗的碧空,万里无云,投一石子仿佛都会发出清脆的回响。微妙起伏的皑皑白雪,充满张力。万千气象的阿尔卑斯山影响着艺术家的情感,也唤醒了他早年攀登此山的记忆。这首描述阿尔卑斯山的交响曲,好似围绕着作曲家在学生时期一次攀登阿尔卑斯山的经历,通过22个生动的乐段予以生动描述。在笔者的感受中,此曲实质上又书写了作曲家整个一生的感悟。
演出之后,笔者问林大叶,登顶是作品的高峰,也是乐队和指挥的高光时刻,为何全曲没有在这时结束?他回答,这才是大自然的规律,极盛而衰,月盈则亏。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而归于无,周而复始……人生亦如此。
这大约就是理查·施特劳斯作品的哲学深度吧。
(作者系深圳交响乐团驻团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