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40年代,纳博科夫先后在美国的韦尔斯利学院和康奈尔大学为学生开设文学名著选读课,他的一次导论课讲稿后来以《好的读者和好的作者》为题发表。在这堂课上,他向他的学生们传授了这样三个阅读秘诀:
首先,在阅读时要留意并把玩细节,纳博科夫所用的“把玩”(fondle)一词在英语中还有“爱抚”“抚摸”“抚弄”等意,常用来表示人的一种“爱不释手”的状态,比如摩挲古玩、把玩宠物等。读书就是读书中的细节,而不应带有先入为主的思想。纳博科夫还提及他在一所偏远的学院开讲座时给听众们出过一份测试题,他列出“好的读者”必备条件的十个选项,让学生们从中选出必备的四项。这十个选项是:1.参加一家读书俱乐部。2.认同作品的主人公。3.关注某一社会经济角度。4.推崇有情节、有对话的故事。5.观看根据此书改编的电影。6.做一个初学写作者。7.有想象力。8.有记忆力。9.有一本字典。10.有一定的艺术感。纳博科夫给学生们揭晓的答案是:必须具备的条件是最后四项,其他都无关紧要。同时具备这四项条件的读者,就是纳博科夫心目中的“好的读者”。这个标准其实是很高的,一本字典不难拥有,但同时具有“想象力”“记忆力”和“一定的艺术感”的读者可能就不太多了。
其次,他认为阅读必然是重读,必须是反复阅读:“一位好的读者,一位大读者,一位积极的、富有创造力的读者,就是一位重读者。”所谓“重读者”(rereader),就是一遍又一遍阅读的人。一个人不可能一生只读一本书,也不可能一生只读一次书,因此,重读必定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但纳博科夫此处所言的重读,既可能指读者对某一本书的反复阅读,也可能指读者阅读行为的一次次重复,更可能指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创造性,即一次又一次地回味阅读体验。读书不似看画,无法一览无余,需要读者自身的想象建构,“在我们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阅读的时候,我们对一本书的态度就近似看画了”。在这个时候,读者就很接近作者了,读与被读的距离就开始缩小了。
最后,“一位读者应该具有或发展的最佳气质,就是艺术气质和科学气质的结合”。过于冲动的艺术气质会使读者在对待一本书时过于主观,只能用科学的冷静判断来冲淡火热的直觉。如果一个读者既无艺术家的激情,又无科学家的韧性,那么他是很难享受伟大的文学的。也就是说,好的读者既要冲动,又要冷静,既要天马行空,又要明察秋毫。
说到好的作家,纳博科夫认为他就是那个大喊“狼来了”而身后并没有跟着一只狼的男孩。文学就是发明。文学就是虚构。文学就是那个骗人男孩的幻觉。一位大作家是集三种身份于一体的人,即讲故事的人(storyteller)、教师(teacher)和魔法师(enchanter):讲故事的人带来娱乐和精神上的兴奋,教师给那些未必高明的读者带来道德教育和直接知识,而“伟大的作家永远是伟大的魔法师”。
纳博科夫的这次讲座是以这样一段话结束的:
一位大作家的这三个方面,即魔力、故事和教益,往往会合成为一种统一、独特的华彩印象,因为艺术的魔力可以存在于故事的骨骼中、思想的精髓里。有些杰作具有风格平实、条理清晰的思想,但它们在我们身上激起的强烈的艺术冲动并不亚于《曼斯菲尔德庄园》或狄更斯富有感性意象的任何一道丰沛水流。我认为,就长远来看,衡量一部小说之质量的最好公式,即诗的精确和科学的直觉之合成。为了能沐浴魔力,一位聪明的读者在阅读一部天才之作时,不是用他的心在读,也不完全是用他的大脑在读,而是用他的脊椎去读。
1988年5月,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的布罗茨基在意大利都灵图书博览会开幕式上作了一次演讲,题目就是《怎样阅读一本书》。他一开始就抱怨,书比作者更长寿,“甚至连那些糟糕的书籍也能比它们的作者活得更长”,这主要是因为它们比作者占据着更小的物理空间,在作者本人早已变成一把尘土之后,他的书还常常披着尘土站在书架上,而这又恰恰构成了促使一个人拿起笔来写作的动机。一个作家要想写出一本好书,他就必须阅读大量不好的书,否则他就难以获得必需的标准。俄国作家巴别尔也说过相近的话:“人一生其实并不需要读太多的书,读上七八本好书就足够了,但在读到、读懂这七八本好书之前,你又不得不阅读成千上万的书。”一位读者要想读到一本好书,则必须培养起良好的阅读趣味,而这可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无论如何,你都会发现自己正漂浮在那海洋上,四面八方都有书页在沙沙作响,你紧抓着一只你对其浮力并不太信赖的木筏。因此,一个可供选择的方案就是去发展你自己的趣味,去构造你自己的罗盘,去使你自己熟悉那些特定的星星和星座,它们无论暗淡还是明亮,却总是遥远的。然而这需要大量时间,你会轻易地发现自己年岁已老,头发花白,腋下夹着一本糟糕的书正向出口走去。
于是,布罗茨基直接给出了他的答案:“培养良好文学趣味的方式就是阅读诗歌。”他还为大家描绘了这样一幅“漫画”:一位读者两手都捧着翻开的书,左手上是一本诗集,右手上则是一部小说,他会首先放下哪一本书呢?十有八九是小说,因为他左手上的书比右手上的书更轻。
像纳博科夫一样,布罗茨基后来也离开祖国俄国来到美国,在美国的大学里讲授文学课;像纳博科夫一样,他也不懈地向学生灌输个性化阅读的重要性,把读与被读视为确立个人存在意义的唯一方式。他的朋友、美国达特默斯学院教授列夫·洛谢夫在其所著《布罗茨基传》中写到布罗茨基当年的授课场景,并归纳道:“诗人在向学生们解释这些东西时,首先获益的却是他自己。”布罗茨基当年的一位学生后来也回忆说:“布罗茨基把我们这些学生领进战场,可是他却不打算代替我们作战。”
读与被读,说到底还是自己个人的事情。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