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格但斯克吗?还有格但斯克北部的奥利瓦区?那是个美丽的地方。阳光照耀着白色的沙滩,空气中弥漫着海盐的味道,海边生长着松林,而街区中心的公园里矗立着雄伟的哥特式教堂。站在长满山毛榉的山丘上,可以俯瞰整个格但斯克海湾。”波兰著名当代作家斯特凡·赫文在小说《欢乐谷》中这样讲述格但斯克,一个位于波罗的海东南部海滨,在君特·格拉斯笔下被称为但泽的城市。
格但斯克的前世与今生
格但斯克是一个被千余年历史反复塑造的特殊城市,它的城市身份受到了波兰、德国等多种文化的影响。早在公元7世纪,这里就形成了一个渔村。然而有关格但斯克的记录第一次出现在999年用拉丁文写成的《圣沃伊切赫生平》中。这份文件记录了波兰主教沃伊切赫997年春天访问该地区的情况,999年也因此被认为是格但斯克作为城镇历史的开端。据词源学家的考证,“格但斯克”有维斯瓦河(波兰最长的河流,又被称为波兰的母亲河)入海口之意,是一个典型的斯拉夫语词汇,这有力地证明了格但斯克作为波兰城市的起源。
公元10—13世纪,格但斯克先后隶属于波兰王国、波莫瑞公国。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其从汉萨同盟时代以来始终是波罗的海沿岸地区重要的航运与贸易中心,16世纪起更是波兰—立陶宛联邦最庞大、富庶的城市。由于它控制了维斯瓦河的入海口,是波兰最理想的出海口,同时也是联结东普鲁士地区和德国大部分领土的咽喉要地,因此波、德两国均将该市视为自己的生命线,这里也就成了德意志和波兰两大民族的“兵家必争之地”。自1308年条顿骑士团征服格但斯克始,600余年间这座城市在欧洲政治、军事与外交史上,一直属于最受人关注的焦点之一,其归属也一直在波兰、普鲁士(后为德意志帝国、纳粹德国)之间不断转换。1807—1814年、1920—1939年,这里两度成为但泽自由市,先后受到法兰西第一帝国和国际联盟的保护。1939年,德国闪击位于格但斯克东北部的西盘半岛,二战由此爆发。战争初期,格但斯克成为波兰地下抵抗运动的重要中心。纳粹占领格但斯克期间,在大皮亚希尼察村庄附近杀害了大量波兰知识分子和活动家。
二战结束后,美英苏签订的雅尔塔协定重新划分欧洲各国版图,格但斯克得以重归波兰。在波兰共产党的领导下,格但斯克被定位为波兰人民共和国的主要航运和工业中心,发展了它的港口和3个主要造船厂。
如今的格但斯克是波莫瑞省首府,波兰北部重要的文化、科技、经济中心和交通枢纽,还是波罗的海第二大贸易港口,波兰的海洋经济重镇。这是一座始终洋溢着自由和勇敢精神的大都市,城市守护神是罗马神话中的海神尼普顿。格但斯克有一个拉丁语的座右铭Nec Temere, Nec Timide,即“既不随意也不胆怯”,最能体现这座曾经的汉萨城市超越时空的性格——勇敢且谨慎。
君特·格拉斯笔下的自由城市
格但斯克市中心有一个叫做弗热什奇的街区,那里绿树成荫,餐馆林立,遍布着音乐厅、艺术馆、电影院、咖啡馆、酒吧和购物中心。建于1927年的新犹太教堂和拥有百余年历史的新哥特风格的格但斯克礼堂夺人眼球。那里还是波兰顶尖技术大学——格但斯克理工大学的所在地,该校的前身是波兰皇家高等技术学校,建于1904年的古老校舍令游人流连忘返。
“迷人”“大胆”“骄傲”是人们赋予这个地区的关键词。这里记录着格但斯克战前的历史,又充满了时代对未来的希冀。这是一个充满戏剧性的地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的“但泽三部曲”便写尽了这里的历史与社会风貌。
弗热什奇拥有数百年的悠久历史。过去这里生长着很多石楠花,这种花的波兰语发音为“弗热萨”,此地也因此得名。条顿骑士团统治时期在这里建立了农庄。19世纪,弗热什奇成为休闲胜地,附近的富庶市民在这里修建了自己的庄园。1837年,欧洲最早的城市公园之一雅希科瓦谷公园在这里建立。
1927年10月16日,君特·格拉斯出生在当时为但泽自由市的弗热什奇街区。他的父亲是一名德国商人,母亲是这里的少数民族卡舒比人。格拉斯在莱莱维拉大街13号的一座石质楼房里长大,并在这里的学校度过了青少年时代。爱好戏剧和读书的母亲使格拉斯从小就受到较多的文学艺术熏陶。他参加过希特勒少年团和青年团,未及中学毕业又被卷进战争并负伤,1960年在柏林定居。1956年,格拉斯以诗歌创作初登文坛,然而为他带来世界声誉的则是“但泽三部曲”,其中尤以《铁皮鼓》最佳。三部曲中的每部小说各有不同,但通过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20世纪30、40年代的格但斯克联系在一起。在格拉斯的笔下,那里是德国文化和波兰文化的交汇之地,亦是数百年来生活在那里的波兰人和德国人的精神家园。
《铁皮鼓》的讲述者是出生于德国市民阶层的男孩奥斯卡·马策拉特。奥斯卡在几岁时突然停止生长,这令他可以更仔细地观察在纳粹主义毒害下日渐变异的德国社会。和小说主人公一样,格拉斯所书写的但泽市的社会失去了正常的比例,小说中的世界变得怪诞而不真实,造就了这部作品的悲剧性和喜剧性。《猫和鼠》讲述了20世纪30年代格但斯克一群中学生的故事,他们的青春和成长伴随着战争的爆发。《狗年月》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分,分为三个发生在不同时期的故事,其中第二个故事也描写了1930年代的格但斯克。三部小说的基调和风格各有不同:《铁皮鼓》是一部怪诞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猫和鼠》是一个以动荡时代为背景的成长故事,而《狗年月》是为几个主人公书写的复调故事,反映了战前波罗的海沿岸人民的集体命运。然而,在每一本书中,我们都能找到君特·格拉斯自小便十分熟悉的但泽,特别是他出生时所在的弗热什奇区。格拉斯对这座城市的描述细致入微,包括港口、海湾、海滩,以及格但斯克地区特有的卡舒比民族生活风貌。波兰诺奖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曾称赞君特·格拉斯通过作品讲出了一个有关德国的真相。同时,格拉斯的如椽之笔也写下了有关格但斯克的真相:那是一座各个民族、多种教派交融的城市。
格拉斯启迪人们智慧地看待历史,特别是一直充满偏见的德—波关系史。为此,他一直在不懈地努力。1992年,君特·格拉斯创建了一个以波兰裔德国平面艺术家丹尼尔·霍多维茨基命名的基金会,旨在加强德国和波兰艺术家之间的合作。1993年起,他组织举办“丹尼尔·霍多维茨基杯波兰绘画和平面设计比赛”。1993年,格但斯克大学因其在文学创作上的卓越成就和对波—德合作所做出的积极努力授予君特·格拉斯荣誉博士学位。同年,他还获得了格但斯克荣誉市民称号。
今天,当我们漫步在弗热什奇街区的韦比茨基广场,定会被一个雕塑吸引目光。那是一张青铜椅子,格拉斯和奥斯卡·马策拉特的雕像就坐在上面。格拉斯拿着从不离手的烟斗,腿上放着一本书,书上爬着作品中提到的蜗牛和蟾蜍;而奥斯卡,则抱着与他形影不离的铁皮鼓。
斯特凡·赫文的“小故乡”
波兰文学传统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小故乡”文学。这一主题文学由波兰文学家及社会学家提出,即作品中反映出的作家与其出生地或居住地历史、传统的联系。“小故乡”文学中,故事发生地往往是一片看似普通、充满神秘和童年美好回忆,却再也无法回去的地方。与君特·格拉斯一样,不少出生在格但斯克的波兰作家将这里视为自己的“小故乡”。斯特凡·赫文就是其中的一位。
斯特凡·赫文生于1949年,属于二战结束后第一代生于已经归属波兰的格但斯克的作家,是享誉波兰文坛的小说家、散文家、文学批评家。格但斯克是赫文个性品格和作家身份形成的地方,也是他所生活的世界的中心。他在这里成长,在格但斯克大学完成学业并获得博士学位,继而在该校任教。他试图透过格但斯克捕捉当今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这座城市的建筑、历史和氛围亦使他逐渐形成了世界观、价值观以及独立的审美意识。
斯特凡·赫文在作品中坦陈德国文化对格但斯克城市的塑造和影响。在他的笔下,格但斯克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当代都是不同文化交融、联系和相互依存的经典范式。这里有德国、波兰等不同样式的文化,还有新教和天主教等不同的教派。几个世纪以来,它一直是多条重要商路的交汇之地,更是波、德两国文化、民族和历史空间的碰撞之地。在这座城市里,人类历史、文明和民族、文化纵横交错。
斯特凡·赫文的处女作、半自传体小说《一个笑话的简要史》以一种充满童真的方式提出了对世界的怀疑。故事发生在二战后的格但斯克,作家通过一个孩童般的提问质疑新政府建立秩序和实施控制的基本工具。书中,赫文将自己的童年描述为一个发现连续的时间层次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事实上重构了格但斯克的历史与现状。在这部作品中,格但斯克以亦虚亦幻的方式出现。作家不在意是否呈现格但斯克的整体样貌,而是着力书写那些他熟知的地方——弗热什奇、老城区以及奥利瓦区。格但斯克的城市形象就在这样的一副拼图之中渐次得以呈现。
根据地理诗学理论,人与空间的关系是一种双向关系:人塑造了空间,空间对人产生影响,帮助人定义自我身份,给予其与空间的联结感。文学作品唤醒并“保存”了一地一人的历史记忆及由此留下的艺术画面。以赫文作品为代表的“小故乡”文学,正是对这种历史记忆的反思,是与历史物质遗产的对话。它将焦点转移到小人物的故事和他们共同的体验——二战后东部边疆的波兰人被迫离开家园前往格但斯克,而住在那里的德国人同样不得不告别他们的但泽。
赫文的作品常常提到格但斯克的奥利瓦区。作家在那里生活了7年,他笔下的诸多故事都发生在那里。“奥利瓦”这个名字来源于拉丁语的“橄榄树”,波兰人认为这是《圣经》里的一个意象,这里在历史上是西多会修道院的所在地,故由此得名。奥利瓦是格但斯克十分著名的游览、休闲胜地,这里的奥利瓦大教堂始建于12世纪,红砖砌成的哥特式建筑和教堂内部洛可可风格的装饰交相辉映。古老教堂的旁边坐落着修士庄园,四周公园环绕,庄园里现设格但斯克国立博物馆当代艺术厅。公园另一侧是古老的修士谷仓,现在是国立博物馆民俗艺术厅的所在地。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位于老市场的门楼,又被称为“瘟疫之屋”。这与1709年瘟疫肆虐这座城市时的故事有关。这座门楼起初是修道院长的府邸,也是奥利瓦修道院的正门。瘟疫横行之际,僧侣们将修道院锁起来以避瘟疫,但又不想放弃对当地人们的布道。于是一名僧侣住进了门楼,与当地居民见面交流,履行职责。当这名修士被传染瘟疫死后,另一位取而代之,如此往复,共有10名修道士死在了门楼里。从此,修道院门楼便被称为瘟疫之屋。
当代波兰女作家的钟爱之地
在格但斯克的普舍莫热区和新港区,共坐落着八幢被称为“法洛维茨”的住宅楼。或者,这里更适合被称为巨型社区。“法洛维茨”在波兰语中意为“波浪形的物体”,因此这些建筑亦被称为“波浪大楼”。
“波浪大楼”的名字来源于楼体特有的波浪形外观。大楼里家家户户都有阳台,按着波兰人的生活习惯在夏季摆放鲜花,形成此起彼伏、五彩斑斓的花浪,一眼望去,蔚为壮观。所有均为东西走向,与海岸线成垂直,以便保护楼体免受强烈的海风的侵袭。
“波浪大楼”建于20世纪60、70年代。最初建造这些大楼是为了解决当地民众的住房问题。在那个年代,不仅仅是波兰,包括意大利、奥地利等国也建造有这样的住宅楼。最大的一座“波浪大楼”矗立在“海岸保卫者大街”上,建于1970—1973年,总长860米,沿着一座大楼建有三个公交站点,以便居民往返。每天有四个邮差为整座大楼服务。大楼共有11层,高32米,宽13米,分成四个部分,每部分由四个单元组成。每个单元里有120套住房,住着将近6000人,整座大楼里的居民总数和波兰一个小型城市的人口数不相上下。
前文提到的斯特凡·赫文在小说《费贝林小姐》中塑造了他想象中的波浪大楼。赫文将现实中的“波浪大楼”移到了“草坪大街”,那里有全城最多的别墅,而波浪大楼高耸于众多别墅之上,是一座“比所有房屋都高”的房子。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相亲相爱,空气中弥漫着煮白菜的味道。“波浪大楼”承载了几代波兰人的历史记忆。波兰人民共和国时期,大楼的周围设有商店、银行、医院、托儿所、幼儿园和学校,住在那里的人民无需穿城通勤便可解决日常生活的种种需求。那里的片片绿地与儿童游乐场、小型文化宫、露天剧场、游泳池、操场、自行车道相映成趣,不仅是孩子们的天堂,也是忙碌的劳动者们的休憩之所。楼里的每一层都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串联着许多房间,有些类似于“筒子楼”。长长的走廊则成为人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最佳场所。新年夜,大家更是手持香槟酒,互致祝福。
“波浪大楼”因其独特的历史和文化气蕴,成为众多作家、导演、音乐家的创作灵感来源,近年来尤其受到当代波兰女作家的青睐。文坛新秀萨尔恰·哈瓦斯在她的处女作《给阿姆法的烤肉》中将波浪大楼设置为故事的发生地,这座大楼同时也是小说的主角。波浪大楼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们,这里就像一个小宇宙,一个按照自身规律运行的独立的世界。这部作品为作家赢得了格丁尼亚文学奖。作家坦言:“有一段时间,我在‘波浪大楼’租了一套只有十七平方米的单间公寓。我在那里住得很开心。我有一个阳台,在那里可以看到天空和城市的景色。从看到波浪大楼的第一眼,我就着迷于它的规模、它的广阔,以及隐藏在它内部的蚂蚁般的生活。波浪大楼很美。我有一种奇特的审美,美丽的事物总是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方式引起我的兴趣。夕阳下的波浪大楼,它泛起橙色的那一面,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最难以言说的美丽事物。”
莫妮卡·米莱夫斯卡的作品《混凝土制成的风筝》是将文学书写与“波浪大楼”完美结合的典范。小说的主人公是波浪大楼的创造者,一位设计建造大楼的工程师。他“弯曲了空间与时间”,带领读者沿着大楼里迷宫般的蜿蜒小路踏上了穿越时空的旅程。有趣的是,文学作品的章节设计暗合了“波浪大楼”的建筑结构。小说由四章组成,每章包含四节,恰如大楼里的四个部分、四个单元,在内容上又对应了波兰最近四十年的历史。作者借用小说中另一个人物——工程师的同事的话,将波浪大楼称为“混凝土中的诗”“被遗弃在草丛中的雕塑”“没有直角的房子”“一条蜿蜒的蛇”。
波浪大楼也曾作为故事背景出现在其他女作家的作品之中,如卡塔热娜·邦达的《吞噬者》、马乌戈扎塔·奥利维亚·索布恰克的《红色》以及阿格涅斯卡·普鲁斯卡的侦探小说等。
这些建筑如今在波兰焕发了新的活力,以自己独有的方式进入了波兰文化之中,成为格但斯克的城市标志之一。格但斯克大学艺术史专家雅采克·弗雷德里希曾回忆起自己在“波浪大楼”里度过的童年:“虽然那里很大,但是我们和四、五个家庭保持了非常友好、温暖的邻里关系,这种感情在充斥着钢筋混凝土的今天显得尤为珍贵。”
从君特·格拉斯到斯特凡·赫文,从萨尔恰·哈瓦斯到莫妮卡·米莱夫斯卡,这些作家所呈现的格但斯克形象虽然不同,但都是作家通过个体化的记忆和思考唤起人们对格但斯克的想象——一个重要的贸易港口,一个拥有厚重历史、多样性文化和诸多少数民族的城市。波兰著名文学批评家耶日·雅赞布斯基说,“作为‘小故乡’空间的格但斯克在作家笔下被呈现为一种重写本,读者可以抽丝剥茧,一层层地从中挖掘出新的意义。这个空间既有现在的模样,也有作品主人公所描绘出的属于作家童年时代的形象,它最底部的某个地方隐藏着被禁止的传统和神话,包括对格但斯克的房屋、街道、日常用品、旧报纸、书籍、带有外语名称的城市地图的书写。这个空间是一个不断产生新发现的地方,尽管它有一个用钥匙亦无法打开的神秘地带。”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波兰语教研室主任,波兰语文学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