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运动以来,如何让新诗嫁接古典之根,结出新意,的确是个严肃的写作问题。古典风有多重的面向,不同的面向造就了不同的风格。重现一种中国古典的风格,其写作资源是多元的。唐诗宋词曲赋自不必说,笔记小说、传说、戏曲、经书等皆可为新诗吸收,通过词语的搭配为新诗酿造不同口味。
杨不寒的新诗集《醉酒的司娘子》总被混淆记为“酿酒司的娘子”,之所以被误记,乃因诗人典雅性灵的写作语调。其实无所谓,不论喝酒的娘子,还是酿酒的娘子,均有雾般朦胧气质。这本诗集中,《夜读书》《会饮篇》《不眠之夜》《寒梅引》《浅春》《出塞》《将饮茶》《春天,你走来》等诗篇很好地融合了古典意象与现代情境。诗人置身于古汉语的想象之中,开拓出新的诗意。《将饮茶》重塑了汉语之美,诗人用宋词牌、虞美人、醉花阴等词汇写一位斟茶姑娘,“檀香/编织云锦/你也像是一朵云/用斟茶,来为我落雨/我的经书/被你的目光打湿”。这首诗好在词汇临摹旧诗,但是感觉新鲜。读完此诗,读者感觉和诗人一同在午后邂逅了一位美丽姑娘。
纵观全集,古典到现代性转换成功的例子,主要是那些不那么刻意复古、节奏松散的诗篇。比如《句芒的晚宴》里的神话,《出塞》中的历史人物昭君,《拟〈山鬼〉》和《拟〈湘君〉》则从屈原的诗中取意,这几首诗歌语言骈俪,叙述婉转,语句奇新。“槐花用白色/为木君更衣”,此句比喻新,故语意新。《浅春》中“庭中海棠/已于昨日凋零,进入它长久的睡眠”令人想起川端康成的美文《花未眠》。《寒梅引》可视为陆游《卜算子·咏梅》的现代续篇,冰霜齐聚让“梅花树缀满寒星”,而“唯一的希望/正从绝望处出发”,此句颇有“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风骨。《春天,你走来》启句:“你,同你枝头的信使一起走来/从遥远又神秘之地走来/我看见,去年的雪堆/在你身后上升。”这首诗略像马骅的《春眠》,但是不够透明,如将“雪堆”改为“雪山”,你和我的情感高度便可拔高一节。
《杏花风》从多处糅合和汲取灵感:“读到杏花两个字时/就有一阵风/从纸上吹起。”此句学习了张枣的《镜中》开篇两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而此诗后面诗句“明前茶写出一个人/清淡的序章”则取自诗人从安的《吃茶》:“雨是一个人的序,雨的声音在大地/找根。”虽然从各处采撷灵感,但诗人写出了不同的风格。《杏花风》围绕“等待”和“时间”两个主题,为诗歌注入了迷惘,全诗似有等待戈多的焦虑。
《嘉陵江的灵感》诗节以“清晨第一”“日升第二”“播种第十四”“诗艺第十五”分题命名,此种方式借鉴了《文心雕龙》里的篇章结构“原道第一”“宗经第三”“论说第十八”“神思第二十六”,诗人笔下的嘉陵江跌宕为十五个节流与分支,读来自然,颇有流动感。阅读中稍显饥饿的地方,便是此诗从始至终使用描摹笔法,缺乏叙事。嘉陵江虽波涛诡谲,但没有过硬的沙砾和故事笼住诗歌的河道,像一台空转的机器,只能不断刨出浪花,无法提炼砂石中暗藏的黄金。
除此之外,组诗《倒影与前身》分别写了司马迁、庄子、屈原、李白、李商隐、“三苏”、鲁迅、沈从文等人。其整体写法上“以文为诗”,即以议论和叙事为诗,为诗人或者小说家“立诗传”。在这组诗歌中,比较吸引人的是第二节《庄子与倒影》,此诗中有一句:“而我/终于用阅读/追上了自己的前身”,此句将全诗从陈旧的庄周梦蝶典故和漆园吏的身份中解救出来,颇为新颖。
木心在《论陶瓷》中言:“愿得陶一般的情人,愿有瓷一般的爱人。”杨不寒的《三类瓷器》通过三个动词“站立”“获得”“内藏”,让一尊瓷器获得了不同的意义面向。诗人用拟人的手法,使瓷器“从泥土中站起身来”,“在火中获得冰凉的质地”,读书的时候听到了“文字在开片”。几层时间切片和通感式的写作手法,使诗人摆脱了纯粹古典意象的束缚,让物获得了新的生命体验。
每首诗中所展现的技艺和方法都不尽相同,无人知晓新诗借了古典的翅膀将如何起飞。李白吸收汉赋,其诗遂成“纵恣壮浪”之美;韩愈动用散文的章法,其诗遂有经体之风。如果以“古典为体,新诗为用”来阐明新诗写作中的古风问题,新诗不可落入前人窠臼,也不可逆义而行;古典诗深沉的回音只能虚化实出,不能照猫画虎、因循用旧。成功的经验证明,新诗中的古典,不是造仿古文物,须离旧格而去。
整体而言,杨不寒用语言创造了一个轻逸世界,回应着复杂的现实世界。经过一夜雕琢,诗人将自己制成六孔的长箫,奏出清亮的音符。古典的迷雾,宇文所安所言的“迷楼”,是可以看得见古典的风景。但是更加深邃的历史,有待于现代诗人进一步的发掘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