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吴亮提出“马原的叙事圈套”的时候,我正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求学。马原是中国当代将小说叙述置于重要地位的作家,《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虚构》等一系列作品的发表,开“先锋小说”之先河。在“文学热”的上世纪80年代,马原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
因为文学,我与先锋作家马原结缘。而我真正开始同马原其人有来往,并且成为朋友,则要从做书说起。
1989年,我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浙江文艺出版社做文学编辑,与“先锋小说”作家交往密切起来。我担任责任编辑,曾组织出版了“收获长篇小说丛书”,其中包括格非的《边缘》、洪峰的《东八时区》;还出版了“系列小说丛书”,其中包括苏童的《妇女乐园》、叶兆言的《夜泊秦淮》。这是苏童、叶兆言、格非等作家最早出版的图书之一。
在读大学时,格非比我高一年级,因为是江苏老乡,又都热爱文学,我们成了朋友。毕业后书信不断。刚工作时为了组稿,我常去他在上海华师大的宿舍,马原也是他介绍给我认识的。
2000年10月,我在浙江文艺出版社策划出版了莫言、马原、格非、苏童、残雪等人的散文,在国内最早成规模出版“小说家的散文”。2001年,“系列小说丛书”出版十周年之际,我又重版了苏童、叶兆言、李锐等人的作品,与此同时又新增了两本小说集:格非的《青黄》和马原的《游神》。
我因为主持组稿等工作,要和马原讨论《游神》《马原散文》两本书的选目、体例等等。当时,马原已从西藏回来,在同济大学任教。那段时间,他来过杭州好几次。
那时,交通不像今天这么便捷,还没有动车、高铁,马原来一趟出版社,很难当天返回上海,就得在杭州过夜。我就为他找附近的旅馆将就一宿,住宿条件很一般,他也不计较。一个房间两张床,我陪着他,常常一聊就是一个通宵。时间宽裕的时候,我也会请他去自己家里坐坐。
跟许多从事出版工作的人一样,我也喜欢淘书,尤其是自己所学的现当代文学方面的书和资料,有时在旧书摊上发现一两本好书,就如同与许久未见的故人重逢一般。马原的《中国作家梦》的最初版本就是这样被我淘来的。有一次,马原去我的住处,在书架上发现了这本书,非常惊讶,因为这本书连他自己也从未见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已经出版了。
马原跟我说起了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他带着只有一个摄像师的摄制组,历时两年,经过两万多公里的行程,采访了120多位中国当代作家,并对每一段访谈都做了详细的影像与文字记录。
一个书商要将马原与各位作家的对话文本做成书,但是后来这个书商大概在经济上出了问题,不见了踪影,书出版了也没告诉马原,马原还以为这件事没下文了,直到在我的书架上看到这本《中国作家梦》。感怀之余,马原提笔在扉页上写了长长的一段话,这本书由此成了我的私家珍藏。
一年后,有出版社要重新出版《中国作家梦》,马原希望我把这本书寄给他做样本。这本书后来再也没有回到我手中。不过,能让这样一部有分量的中国当代作家访谈录传播到更多读者手中,实在是一件功德。
2004年,我邀马原、肖瑞峰、南帆共同主编《大学语文新读本》。由马原来选评中外小说,这跟马原做的《阅读大师》在精神上是一致的。他是一位有非凡洞察力的作家,他的创作实践和独特眼光,在赏析大师作品时,有别样的精彩。
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2000年,出版社在杭州市中心给我分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福利房,我想请马原帮我设计一下装修方案。他兴致勃勃地跟我去看了一下房子。经过一番观察后,他说:“原装修全部保留,把房子重新油漆一遍,租出去,然后到市郊买一套大房子,这样就可以把老房子的装修费省下作为新房子的首付,老房子的租金则用来还房贷,十年后,你就能拥有两套房子了。”2000年国内的房地产行业还不像今天这样热闹,我没听从马原的“设计”。然而,从如今的形势来看,马原当时的判断确实具有前瞻性。
2013年,浙江文艺出版社三十周年社庆,邀请我社的重要作家来杭州参加庆典。虽然已有近十年未见面,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马原。听朋友们说他患了癌症隐居云南了,我深深地记挂他。
我从格非那儿找来他的电话,一通话,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爽快地答应赴约,风尘仆仆地飞到杭州,一见面,还是那样豁达那样健谈。在保俶塔下的“纯真年代”书吧,他跟我讲了人与病症“和谐相处”的道理。他说,在他差不多过完六十一甲子的时候,造物主给了他一个机缘,让他体味生命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说的还是典型的“马氏哲学”。
这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一个深夜,我们在简陋的旅馆房间里的一次长谈,那次谈话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当时,马原诘问我:“你的爱好是什么?”我说:“做编辑。”“那你就没有业余爱好啦?”他一副不满的样子。在他看来,“业余爱好”才是自己真正的天地。于是,他给我讲了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197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千字小说《一桩劳动道德下降的趣闻》,大意是说:
在欧洲西海岸一个风景如画的海边,有位衣着入时的外国游客在兴奋地拍照,看到一个渔夫在懒洋洋地打瞌睡,就问他为什么不出海。渔夫说,他已经打到几条鱼了。游客就教导他,为什么不多打些鱼,赚更多的钱,积累起来买船、开作坊、经营餐馆……最后,拥有财富,安然地躺在港湾里享受海景和阳光。渔夫奇怪地说,我现在不就是在享受吗?是你把我吵醒了。
马原借这个故事想说的道理是:为生计而劳作的时间不叫生活,个人支配的时间才叫生活。如今,我越来越能体会到其中的深意。
于是,那天在“纯真年代”书吧,我对马原说,把你生病后的这段经历写下来吧,这里面有很多智慧,对别人会有启发。
一年后,马原如期交稿,书名《祸福相依的日子》(又名《逃离——从都市到世外桃源》,2015年1月出版)。这本书由我的同事负责。这是马原的首部纪实作品,他在该书的开头写着:“我的职业是虚构,但在这本书里我不虚构,这本书一定要说真话,句句都要真,绝不打一句诳语。”他说,生了一场大病后,人的生命观、价值观都会发生变化。他在书中他阐释了生命与阳光、水、空气的关系。
那一年,我也过了知天命之年。家父病重终告不治,我也萌生了要厘清无锡邹氏前世今生的念头,于是我爬梳钩沉史料、寻访踏勘遗迹,陆续发表了十几篇考据文章,并结集出版。这种业余非功利的写作,也是马原兄所期望的吧。
2015年后未见过马原。2019年,浙江文艺出版社上海分社出版马原“西藏系列”《冈底斯的诱惑》,主事者送我马原签名本。打开书,扉页上写着:“邹亮,老哥想你了。”一见熟悉的笔迹,我的眼睛有点湿润。
去年下半年从媒体上得知马原家庭又遭不幸,一直不敢相信,心中涌出一句:“马原,老弟想你了!”
(作者系浙江联合出版集团出版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