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午夜梦回，这世上有两样东西绝不可轻碰，一是回忆，二是相思，一旦释放，这种情绪便会将你淹没至黎明。但有这样一位大师，却把它们“玩”得炉火纯青，袖怀间收放自如，那就是埃尼奥·莫里康内（Ennio Morricone）。对于这个名字、这副面孔，你或许会感到有些陌生，但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所有人都能哼上几句他的音乐作品的旋律。
掌握音乐命运的A面人生
意大利作曲家埃尼奥·莫里康内，堪称近一个世纪以来的BGM之王，在7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先后为《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美国往事》等600多部影史制作经典配乐，而后被其他影视作品借用的更是不计其数。毫不夸张地说，莫里康内被意大利人视为国宝级大师，是“20世纪电影配乐的领航者”，奥斯卡为他颁发了“终身成就奖”，更有人说“音乐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里”。
2021年，一部讲述埃尼奥·莫里康内音乐人生的传记电影《音魂掠影》在威尼斯电影节全球首映，全场起立致敬，掌声雷动，无数人都是哭着看完的。整个阵容可以用“全球顶配”来形容，可谓集齐了影史的半壁江山：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监制王家卫，出镜“演员”有帕索里尼、贝托鲁奇、莱昂内、阿基多、约翰·威廉姆斯、汉斯·季默……几乎串联起了整个黄金时代。“电影鬼才”昆汀更是在片中不无夸张地说：“和莫扎特、贝多芬比起来，莫里康内才是最好的！”
在莫里康内去世三周年之际，精编自传记电影《音魂掠影》的图书《写一百年再停笔：托纳多雷对谈莫里康内》与读者见面。本书由留意青年译者许丹丹翻译、旅欧钢琴家季子赫审校，可以被视为一本迟到的莫里康内绝笔。莫里康内曾一再发誓“我到40岁的时候，就不做电影配乐了”“到60岁就真的不写了”“90岁就不写了”。然而直到91岁去世前，他始终都没有停止创作。如今斯人已逝，固然肉身无法不朽，但莫里康内的艺术生命却经由其作品实现了永生，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那支艺术之笔仍在“书写”，或许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停歇……对于听众而言，比起他斩获的那些数不清的奖项，几个音符、一段旋律、甚至是一些听上去有些许怪异的声音，都能更好地建筑起我们脑海中莫里康内的形象。
与小学同学莱昂内合作的“镖客三部曲”为莫里康内打开了知名度。他在配乐中开创性地使用了口哨声、鞭声等声效，与嘹亮孤绝的小号、婉转悠扬的人声共同渲染出西部荒漠肃杀的氛围，在《黄金三镖客》里，莫里康内还幽默地创作了一段以狼嚎为灵感的主题音乐。显赫声名给莫里康内带来了更多的工作机会，同时也成了他音乐路上的桎梏。在“镖客三部曲”大获成功后，许多导演都来找他为西部片配乐，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也邀请莫里康内为自己写歌。
所幸的是，莫里康内并未耽于已有的成功，他积极跳出西部片的舒适区，笔耕不辍，与不同风格的导演合作，交出了更多具有深刻影响力的作品。其中，他为电影《嘉莉珐夫人》创作的主题音乐La Califfa或许比电影本身更为知名。同时，莫里康内也在继续着与和老搭档莱昂内的合作，莱昂内甚至会在电影开拍前，就让莫里康内创作主题音乐，《美国往事》中的《黛博拉主题曲》（Deborah's Theme）就是其中之一。此时，相信应该不少人已经联想到年轻的詹妮弗·康纳利在仓房中翩翩起舞的惊鸿一面了。正是莫里康内那极具存在感又与影片风格严丝合缝的原声，使得这部电影成为了跨时代的经典，后来这支乐曲被王家卫用进《一代宗师》。托纳多雷也是莫里康内的一位知音与密友。在托纳多雷找到莫里康内合作《天堂电影院》时，托纳多雷还只是无名之辈，而莫里康内早已声名大噪，与许多知名导演合作过。但在看完了《天堂电影院》的剧本后，莫里康内立马决定接下这部电影的配乐工作，这也开启了两人长达30多年的友谊。托纳多雷最经典的“时空三部曲”（《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均由莫里康内完成电影配乐。对很多人而言，最令人动容的是《海上钢琴师》里1900下到三等舱去偷窥爱慕的女孩时，钢琴配乐里不断重复的、反映着他内心纠结与苦苦求索的那段不协和音。
作为莫里康内的头号“迷弟”，昆汀在自己的多部电影中直接引用了莫里康内过去的作品，后在《八恶人》中第一次与莫里康内正式合作，而《八恶人》也为莫里康内夺下了四度与他擦肩而过的奥斯卡最佳配乐奖。在昆汀为莫里康内代领金球奖最佳配乐奖时，昆汀也动情地将莫里康内比作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莫扎特、舒伯特。而面对昆汀的赞誉，他却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认为这些吹捧是出于为电影打广告的需要。
探索先锋艺术的B面人生
莫里康内有着一些可爱的“迷信”和“执念”，他看到黑猫的时候，会绕路走；因为自觉无法对自己的作品产生客观判断，他作完曲后总是让妻子第一个听——显然，导演们只能听到他妻子喜欢的曲子；他还是个不太自信的钢琴家，每当在接受采访时被要求即兴演奏钢琴，都会百般推辞。在莫里康内生命的最后5年，他与自己最好的搭档、密友、意大利超级导演托纳多雷有过一场旷日持久的肺腑交谈，这构成了这本他生前最后的出版物的主要内容。
莫里康内在这本书中谈到：“评价任何一位艺术家，都要等他去世后再做定论。当下做出的评判是站不住脚的，需要等一时的兴奋冷却后再细品、再纠正当时的判断。”正如他所说的，人们对他的评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有失偏颇的。在电影音乐领域，他被要求不断重复自己在西部片的创意，而对先锋音乐的探索却往往被制片商或观众轻视。例如，在为恐怖片大师阿基多的《九尾怪猫》等作品做配乐时，莫里康内大量地使用了半音和不协和音，营造惊悚、怪异的氛围；受约翰·凯奇的影响，他在《工人阶级上天堂》等影片中尝试使用发报机的声音、装配车间的声音不同音效……还有许多莫里康内自己感到满意、却在电影产业链条中被评价为不够“好记”、不够“有辨识度”、不够“有泪点”的音乐，它们被删除、被遗忘，它们都被塞进了莫里康内精选集的B面。
而在学界，莫里康内也曾颇受微词。在他刚刚成名时，音乐学院的导师与同侪都对莫里康内的电影配乐工作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这不是真正的艺术，只是糊口的营生。直到《美国往事》横空出世，莫里康内在电影配乐领域的艺术成就才被纯音乐界普遍承认。为此，一位音乐前辈还为莫里康内手写了一份道歉信，里面提到：“这个时代低估了他的价值。”在听别人念完这封信后，莫里康内起身、落泪，说自己“终于获得了灵魂的自由”。
外部的声音之外，莫里康内本人也曾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过漫长的迷茫。他不愿意只被视为一个电影配乐师，他在心中始终保持着对纯音乐执拗的热爱，希望能更多地为个人意志创作，而不是把音乐作为另一种艺术的附庸。莫里康内自述，他一度为了赚钱养家停滞了纯音乐创作，专心为电台、电视台和电影做编曲和配乐，但他从未放弃过对纯音乐的追求。在20世纪80年代重拾纯音乐之后，他创作了100多部纯粹为满足自己音乐偏好的作品。在为自己的电影配乐举办音乐会时，他还曾说服负责人在演出时“一半电影原声，一半纯音乐”，并为观众对他纯音乐作品发自内心的掌声而大为感动。他就像《海上钢琴师》里的小号手和钢琴师那样，一面做着入世的商业音乐，心里牵挂着船下的俗世烟火，一面陶醉在纯音乐的世界里，永远把自己留在了船上的艺术乌托邦，不肯离开。
事与愿违，也许是莫里康内人生的主题音乐（main theme）。儿时向往成为医生，却被要求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小号手。长大后进入专业音乐学院学习作曲，又总是为了六便士给电视台写一些商业曲子。成名后想要突破西部片的标签，却被莱昂内等一众导演要求自我重复。不喜欢传统的旋律处理，但优美的旋律又总是自然而然地从他的指尖冒出。比起电影配乐更想做先锋的纯音乐，可偏偏又是电影配乐使他被更多人铭记……早在2016年起，莫里康内的挚友托纳多雷便开始筹备传记电影《音魂掠影》。他邀请吉亚尼·罗素、王家卫担任监制，通过采访世界范围内与莫里康内有过合作或交集的导演、音乐家及其他演职人员，以大量访谈与影像资料为基础，讲述了莫里康内70多年职业生涯鲜为人知的一面，和500余首带着神迹光芒的音律的秘密，是一份郑重献给莫里康内的礼物。然而，还未等到电影上映，2020年7月6日，莫里康内因病辞世。直到一年后的威尼斯电影节，《音魂掠影》才彻底完成，得以与观众见面。莫里康内去世三周年之际，北京百老汇电影中心联合数梦DDDream展映了莫里康内创作生涯中极具代表性的八部作品，其中开幕片即是这部传记电影《音魂掠影》。
莫里康内的人生，似乎始终没有一个完整的圆。在他生命的尽头，也依旧是未完结的逗号、未落下的休止符。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或许也象征着莫里康内的艺术生命在他离开后也仍未终结，他无限的创作激情仍未燃尽。在电影《音魂掠影》的时长之外，托纳多雷对莫里康内更为完整、详尽的采访都被收录在了《写一百年再停笔：托纳多雷对谈莫里康内》中。在书中，莫里康内不仅讲述了他的人生经历和作为电影配乐师的职业生涯，还能够不受限地大谈特谈那些最让他痴迷的东西——巴赫和斯特拉文斯基、十二音技法与无调性音乐、对位与赋格……写一百年再停笔，或许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景。但他的音乐作品和艺术成就，将永远被我们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