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果园,我们的脑海中可能会立刻浮现出一片挂满沉甸甸美丽果实的林子。芳香的气味,迷人的色泽,酸甜的滋味,微风拂过,果子随叶片繁茂的枝头摆动,这幅场景不仅能最大限度地调动我们的感官,也能给我们的精神带来极大的愉悦感。自然所带来的这种愉悦感受或许早已深深地刻在人类的基因中。事实上,人类种植水果的历史甚至早在文字记载出现以前就开始了。博物学家梭罗曾在自然随笔集《野果》中写道:“当人迁徙时,不仅会带鸟儿、四足动物、昆虫、蔬菜和专属佩剑,还会带上他的果园。”这句话可能会引发我们的种种遐想:果园如何和人类一起迁徙?世界上第一片果园可能是什么模样?人类是如何驯化水果的?果园除了提供食物,还有其他功能吗?
带着这样的想象和疑问,德国非虚构作家贝恩德·布鲁内尔开始回溯果园的进化史,以期“了解果树和人类如何相互依存、共同进化”。但最终收获的“果实”远远不止于此。在考察早期果园的形态时,布鲁内尔发现,除了为饥饿的动物和人类提供食物,果园在与人类协同进化的过程中还扮演着更为复杂的角色。英文原书的副标题“How Orchards Have Transformed the Land, Offered Sanctuary and Inspired Creativity”(果园如何改变土地、提供庇护并激发创造力)非常贴切直观地为我们揭示了这一点。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本《果园小史》,是一部广博深厚、语言生动的水果驯化史,其中穿插着精美的水果博物图片,翻阅起来令人赏心悦目、“口舌生津”。
布鲁内尔在浩瀚的考古资料、历史典籍和经典文本中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展开叙述,引领我们从史前时代走到现代,其间跨越欧亚,远至美洲,在不同文明的果园中畅游,探索不同水果在当地的栽培史和演变史,并解读水果之于不同文化的意义。他发现,人类最早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先种植谷物再种植水果,而很有可能顺序相反,先是驯化了水果。考古证据显示,为游牧民提供休憩场所的零星长着海枣树的绿洲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果园”。从他旁征博引的叙述中我们得知,在历史上,不管是王孙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都在享受着果园所带来的慷慨馈赠:太阳王路易十四钟情于香气馥郁的梨子,他的宫廷园艺师精心打造蔬果园以满足宫内需求;腓特烈大帝对樱桃的热爱不加节制,大规模种植樱桃树成为王家花园的特色;柑橘园在意大利不断蔓延,强大的美第奇家族也是狂热的柑橘爱好者;而苹果成为美国的国民水果,“像苹果派一样地道美国味”这句俗语充分反映出人们对它的喜爱。
某种水果在某一区域的繁荣生长并不代表它起源于此。有意思的是,书中提到了不止一种水果起源于中国。我们今天吃到的栽培苹果是从野苹果驯化而来的。在纪录片《影响世界的中国植物》第三集《水果》中讲道,欧亚大陆的腹地天山山脉上分布着大片的野苹果林,它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了几百万年。直到今天,这里依旧是非常宝贵的苹果基因库。而这里的野果当时是如何遍布亚洲并传播到西方的呢?布鲁内尔在追溯野苹果的传播史时发现,游牧民骑马穿越亚洲腹地的路线有着漫长的历史,他推测,商人们一定曾带着苹果走过大名鼎鼎的丝绸之路到达西方。桃子也有类似的传播史。早在约公元前2000年,中国北方就开始种植桃子了,后来经由丝绸之路上的旅人携带桃核而将其传播至波斯和克什米尔。布鲁内尔还在书中考据到早在1200多年前杜甫的吟咏:“秋日野亭千橘香”,以此作为柑橘树起源于东方的证据之一。但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中国的战国时期,屈原已经在《九章》中作《橘颂》篇,托物言志。甚至,世界上第一本研究果树的专著也来自中国——《永嘉橘录》,出自曾任温郡知州的韩彦直笔下。这些都充分证明了橘树在中国悠久的栽培史。
早期的果园除了生产食物,还是人们娱乐休闲、展示财富、寄托情思的场所,富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布鲁内尔从流传至今的画作、文本和考古遗迹中,撷取那些动人的碎片,尽力为我们复原古人在果园内生活、休闲与劳作的景象,并揭示果园所承载的人们对精神的追求。古埃及的浮雕展现了池塘边的小果园曾作为陵墓景观的一部分而存在;尼尼微的一块石灰岩浮雕展示了新亚述帝国国王和王后在花园藤架下休息的景象;考古研究发现,对庞贝人来说,装饰性花园和生产性花园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并不存在明显的区分,如同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花园一样。中国历史上流传下来的许多园林主题画作,也以丰富的细节展现了巧夺天工的园林景观,橘树、李树是其中的常客,寄托了人们对故土的思念和对高洁品质的追求。而在宗教中,结满美丽果实的伊甸园是人们对天堂的想象,波斯的花园也代表了人们对天堂的渴望。
作为一个能够给人带来多重感官体验的审美空间,果园无疑能够激发人最诗意的想象,给人类的灵魂和精神输送养料。千百年来,无数的诗人、思想家和艺术家曾在果园里徜徉,排解心中苦闷,汲取创作灵感。尼采曾在意大利的鲁比纳奇庄园休养,柑橘林中的漫步缓解了他的头痛,抚平他焦躁的情绪,让他得以积攒更多能量好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法国画家雷诺阿在尼斯不远处买下一片油橄榄园,栖居于此的生活让他能够全身心投入创作,油橄榄也成为他画作中常见的题材。天赋异禀的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也是一名植物学知识丰富的园艺爱好者,她的诗句“食米鸟是我的唱诗班——果园就是我的穹顶”传达出果园对她的重要性。这些人类思想和艺术的宝贵结晶,都直接来源于果园所带来的切身体验。一片片繁茂生长的果园,既满足了人的口腹之欲,也温润滋养着人的心灵,在精神上带去最真切的抚慰。
果园不仅给我们带来了丰富的自然和文化资产,也启发着我们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布鲁内尔在后记中总结道:“想象我们的水果曾经是什么模样,思考所有的种子、嫩枝和树桩究竟经过多少双手的抚摸,以及它们所经历的地理和时间旅程,这是非常宝贵的思想活动。人们并非仅仅为了自己而种下果树,也在投资未来。从这个角度来说,建立一座果园是前瞻性工程,联结了不同世代。”现代的果园似乎已经俯首于商业化的力量,市场对口味和外观的挑剔让水果的选育标准越来越单一。不过,布鲁内尔在本书最后安慰我们:世界各地渐渐兴起了一些拥有无限创意的小型果园,它们的目的不再是大规模的单一生产,而是探索新的水果种植方法,利用植物、动物和环境的相互作用进行生态式种植,让水果回归自身的野性。如同博物学文化倡导者刘华杰在本书序言中所言:“智人若指望长久吃上好果子……需要敬畏自然、善待土地,需要了解食物、尊重食物。”而翻开《果园小史》这本书,了解一些水果栽培的历史,或许正是一个开端。
(作者系译林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