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飞 行

■白 琳

白琳,1983年生于新疆,写中短篇小说,作品见《收获》《当代》等刊。

3点醒来。这时分的光线无论落在什么地方,都像是洒了一层灰烬。街灯熄了,旅馆外也全然沉寂,我起床,去卫生间冲了澡,穿上衣服,把洗漱用具塞进背包,又再次检查了房间。所有的东西都齐整,一本带在路上读的小说被扔在枕边,那是本西班牙语儿童读物,叫做《沙漠中的企鹅》,主角是两个小朋友,其中一个有一只小企鹅作为自己的宠物。他们两个人都想在人生地图上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找到。

书早已读完,我不打算带上它。

下一趟航班是早晨8点,飞往上海。这是家靠近机场的酒店,我与老板约定6点送机,折腾一通,时间还是过于早了。时差和长途旅行让我丧失了方向,过去的20个小时像是一场漫长的梦游。我从马德里的房间来到了这个有张陈旧的红褐色写字台的旅店,现在那个梦在隐约将醒的边缘。坐着百无聊赖,我起身给自己烧了杯水,泡了包放在托盘上的立顿绿茶,一股粗糙的味道滑下,我听到自己喉咙的抖动,心脏的跳动,以及掩盖它们的寂静。打开窗户,一股沁着雨丝的清凉弥散在房间。秋天就这样到来了。

这是我最厌烦的季节,介于炙热和寒冷之间,常常一团模糊。北方的秋天萧条得很快,更怕冷雨缠绵。可是朱瑜却喜欢这个时段,她生长在南边,葱绿色蔓延许久,温度宜人柔和。我们一起在马德里度过了两个秋天,会在枫叶全部都红了的时候去丽池公园散步,那应该是我最喜欢秋天的两年。

我与朱瑜相处短暂,2016年9月她搬到我所住的公寓,住在一个过道之隔的另外一边。第二天她在厨房里捕捉我,看到我青黑色的眼圈,递给我用过的绿茶包:用它敷眼,色素会掉。我当然不会用她用过的茶袋,但偶然的一天还是忍不住尝试,结果茶渍染坏了一套床品。晾晒时她看到,又推荐我用她的漂粉洗涤,我再次尝试,却把两条灰色亚麻枕套漂成了花褐色。

那时候她刚刚离婚,40岁了,跑到西班牙继续当学生。她来读表演,参加了一个戏剧社,天气晴朗的时候会出门路演,总会来喊我一起。她擅自敲开我的房间,拉开窗帘,指着刺目的光线:你应该多出门,整天把自己关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多不健康。

被拖去看她有几分廉价的街头表演之前,我已经有大半年未能走出自己的房间,在黑暗的空间里不辨晨昏地度日。她想要救我。她缺乏边界。她用善意弥补了这个缺陷。

朱瑜演过很多经典角色,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却跟着她看了多场演出。有时候她跳舞,不断重复相同的一套动作,有时候又会唱歌,是某些歌剧的片段。我挤在人群中,人群却不断流散聚合。她像是从淤泥里拖拽一样,把我一次次拔出来,塞进去。

我时常认为她对生活充满不必要的兴趣。一次圣诞节前,她用扮演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的女儿玛格丽特挣的300欧元买了彩票,只中了零星几块。她所扮演的公主没有天真神态,而散发出成熟的气息,脸上还多了一股俗气。她没有一副俏皮可爱的脸庞,却因身份的关系而必须显得端庄、有礼仪。她披着一头金色假发,身着蓝色系礼服,头戴绿色的发结,是委拉斯贵支画中的复刻。为了买到相似的皮手套、纺织品、长裙褶边和饰带,她让我陪着转了好几家古着店。她已不是小公主,没有吹弹可破的肌肤,眼下和颧骨有成片的黄褐斑,笑起来还有明显的眼纹。可是她不露怯,操持着蹩脚的西班牙语,在马路边推销一家电信公司的产品。她公主裙的背后有一个大大的二维码,路人老远就能扫到她。这份工作时薪20欧元,她干了3天,又排了一个小时的长队去买圣诞大乐透。

我不像你,还有大把青春大把时间。我现在就是要肆意妄为一些。她说。

2018年10月,马德里也忽然阴雨了一阵子。她收拾行李,清空家当,坐在餐桌旁和我分喝一瓶酒。她要回国去了。肆意妄为的日子过到头,有很多需要负责的人事层叠,是真实生活的重量,她短暂放下复又扛起。她飞的那天下了暴雨,下午收到她从机场发来的消息:航班改了又改,如果今天飞不了,我就不走了。

后来就杳无音信。我想她一定在飞行。

这些年我总会想起她,偶尔去网上找她从前拍的电动车广告,她在主角背后假装骑一辆电动车,扎了过紧的马尾,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有点土气,和她后来相似又不相似。她年轻时逐梦,被骗了好多次,中间回归了正常人,喘口气后接着来,但不那么执着,有着对命运的包容和忍耐。

我醒得太久了,感觉到了逐渐加深的冷。雨停了一阵子。昨晚老板接我的时候天上挂着雨线,睡意迷蒙之中也听到了淅沥的雨声,后来万籁俱寂,寒意却升腾起来。身上盖着被用到僵硬的被子,隐隐总会感到湿冷,后来这些不舒适的碎片终于将我彻底从混沌之中驱逐出来。后半夜如此漫长,天始终不肯亮。没喝两口的茶很快冷掉,我起身打开行李箱,想要找件外套出来。马德里还在夏天的尾巴,而此时我穿着件圈绒卫衣却还是手脚冰凉。

箱子坏了,扣上盖子的时候有一角怎么也合不起来。用力压了压,扣是扣上了,却总觉得哪里古怪,有些歪斜。拎起来的时候果然出了状况,扣住的开关炸开,一些零碎滚落出来。我只能再次将它平放在地上,又把散落的物件一一安置在床铺上。带回来的东西是这几年所剩的最后物件,现在全部蜷缩在这只用旧了的铝合金行李箱里。我想扣不上大约是因为箱子没真正合上,可以在空箱完全合上之后试试。但是等我调整好四角,把箱子完全合拢,摁下两边的锁扣,箱子还是不能正常扣住。如此尝试好几次,最后只能承认,恐怕这只箱子的锁扣是坏掉了,但仍然并不甘心。这样折腾一番,汗意冒了出来,在床尾坐下,看到椅背上搭着的那件外套,埋怨自己多此一举。何必折腾,更多时候,忍耐片刻,老实待着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又过去5分钟,并不比5年短暂或者漫长。我从床上起身,弯腰深呼一口气,再次耐心地合上盖子。卡扣清晰地咔哒一声,箱子合上了。我记得那时她给我这箱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声。她把箱子拎起来,放在过道拐角,我的房门边:这个用不到了,给你……你不要再浪费了,这么好的时间,都关在房间里不像话。好好学习。

现在我终于读完了大学,前后花了漫长的9年。我结束了第一段飞行,即将迎来第二段。这里有些偏僻,留宿也不在预料之中。原本应该午夜飞第二程,临时更换到了早晨8点,不想在候机室等待12个小时,就这样找到了一家还算便宜的小旅馆。

忽然就流下眼泪,它们源源不断地流出眼眶,经山历海,在我的面庞上肆意奔波,不止不歇。不知哭了多久之后,我走去卫生间把手指上的灰尘洗掉,把脸清洗干净。

正是这类小事会让人流泪。至于那些天大的事,反而可以勇敢。

2023-10-25 ■白 琳 1 1 文艺报 content72085.html 1 飞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