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力量

被平分的梦境

■谭镜汝

谭镜汝,2000年生于桂林。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曾获第八届华语青年作家奖。有小说见于《钟山》《青年作家》等。

1 这天晚上,温乔没睡,半夜起身,抬手摸着被沿,竟发现是湿的。他走进卫生间,脑袋昏沉,然后坐在地上。灯没开,通风口是一小窗,有蓝色灯光若隐若现。温乔仰颈去看,小窗好似耳道,幽黑曲折,通向明灭的夜空。

文栝还躺在床上,鼾声如蚊。温乔没叫醒她,坐在渐渐暖和的地上,回忆起刚才的梦境。那鼾声不时地打断他,穿过卫生间,飘入通风口的小窗。他眼睁睁看着那蓝色的火吞掉文栝的鼾声,整个房间如同一个太空发报站,文栝像是在用梦里的声音,向秋分这天的地球发出最后一封简讯。

温乔继续回忆那个梦境。他看到有一漆黑大院,从里面出来一女人,面色似砖,脸极模糊,孤零零站在门框边。女人穿一身墨绿色长衫,仰望着玄黄难辨的天顶。她身边两棵矮树,黑夜里看不见叶,只能听到簌簌的声音。女人就站在那里,月光并不追着她,只照见她后面的一条黄猫,懒洋洋趴着。它听见温乔的脚步声,一晃眼窜到树下,然后又钻进女人的长衫底下,只露出一条尾巴,摇晃着扫地。女人张嘴,但吐不出话,只是一种声音,喊的话像是“儿子”,也像是“女儿”。黄猫讪讪出来,绕院追着月光,直追到屋内一阶楼梯角蹲下,静静等女人过去。女人过去了,怀中抱着火盆。猫扭过脸去,它上一阶,女人上一阶。这一刻,他似乎想起女人为何出现在院门了。

文栝醒来,说:“你没睡?”她躺在床上,湿掉的被子仿佛在蒸腾。温乔脑中有水在流,是房檐的幻影。

文栝又说:“该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去车站呢。”

温乔起身回到被子里,眼睛一直盯着通风口的那团蓝色火焰。文栝问他在想什么,温乔说:“在想明天去车站的事情。”

“唉,这事你想一天了,不用太难过。老人嘛,早晚的事。”文栝叹气。

温乔“嗯”了一声,身体紧贴着文栝,一呼一吸都轻轻喷吐在她脸上。文栝眨着困倦的眼,如窗外的蓝色火焰一样明灭晃动。

2 事情还得从中午说起。

文栝中午时在银行接到一电话,问她认不认识温乔。她说认识,“我爱人”,再问有什么事,怎么不直接找他。

电话那边说:“能找早就找了。电话打了一早晨,怎么都联系不上,这才在他妈手机里找到你。”

“他妈?妈怎么了?”

“她不行啦。”那边说,有点哀婉,“三流子说了,明天去城里找乔哥,要拿钱。这几日吃喝都在他这呢,他得要个说法。”

三流子是温乔的大表弟,姨妈的儿子,染一撮黄毛,成天不务正业。起初文栝并不相信,便问电话那头是谁。那人气哄哄说:“我是你欧阳姨父啊。”说完便挂了电话。原来是三流子他爸,文栝立马慌了,跟领班请了假,出银行门拦一辆出租车,直奔温乔单位去了。

温乔上午在文化宫,埋头处理一档文艺晚会的节目审批。这事复杂,节目虽都是下面报上来的,水平高低,早已见分晓;但这晚会事关重大,关注颇多,想掺和进来的自不在少数,孰轻孰重,淘汰与得罪哪位,温乔很难把握。他干了一上午,抽了一包烟,几坨厚厚的烟蒂堆着,拿茶水一浇,滋滋作响,像是水牛低鸣。

中午,同办公室的小林回来送餐。“乔哥,你这烟瘾够大的啊,一上午抽多少了?我还以为起火了呢。”他放下餐盒,看了看尴尬笑着的温乔,转身要走。行至门边,一拍脑袋又转过身来说:“对了乔哥,刚刚门卫跟我说有个电话打到那里,找你的。”

温乔抬起头:“找我?干吗不打我手机?”他摸摸口袋,才发现手机不在身边。

“不知道。老孔说,听着感觉挺急的,让你赶紧去一趟。”小林说完就走了。

温乔撂了笔,跑到门卫。老孔正对着收音机听桂剧,头两句唱王三打鸟,声音悠扬,见温乔跑来,赶紧从窗口探出头去说:“你可来了,有急事!”

温乔上气不接下气,整整衣服,问什么急事。老孔叽叽喳喳,一句都没听清,于是关了收音机,把电话摆到窗边:“你自己打过去。”温乔给他递了根烟,老孔吸上,懒洋洋趴着看温乔拨电话。

温乔拨过去,只一声,那边响起来:“喂!”那边喊着,是一个男人:“温乔吗?是温乔吗?”

“是,你哪位?”

“文栝呢?”

温乔一看号码,才想起是岳父的号码,赶忙说:“是你啊,爸。文栝没和我在一起啊,在银行呢吧,怎么了?”

丈人叹了口气,接着对温乔一顿呜咽,估计是没联系上文栝,哭声里还夹杂怒气,直说了三四分钟,末了撂下句话:“你们明天赶紧回来!她妈不行啦。”接着是沉默。温乔喘着粗气,一时无话,刚想安慰,那边便挂了电话。

老孔丢了烟头,拍拍他肩膀:“哎,老人的事嘛。”温乔把座机还回去,在裤袋里掏着烟,但只摸到空荡荡的纸盒。“我这有,我这有。”老孔给他丢来一根卷烟,温乔看着他浑浊的眼睛,把烟点上。卷烟很呛,熏眼,温乔拿手背抹了抹眼泪,老孔对他竖了个大拇指:“孝顺。”

温乔想回家找手机,转念一想,何不直接去银行找文栝。他蹲在路边拦车,卷烟抽一口吐一口,勉强抽完,嘴里如有火在燃。几分钟后,一辆橙色涂装桑塔纳拐进文化站的巷子,温乔起身挥舞手臂拦车。那车在路边停下,温乔往后退了一步,车前排副驾的窗摇下来,一个不年轻的女人对他笑笑:“小伙子,去哪?”

温乔刚想上车,文栝却后脚从后排开了门下来。两人相看一眼,第一时间竟毫无反应,只是互相如陌路人般微笑。几秒后,女司机已按下“空车”牌,温乔才如触电般反应过来,急忙跳下车,看着同样不知所措的文栝。

“还坐不坐车啊?”女司机问。

温乔把文栝拉到文化站门口。“我刚想去找你来着。”他说,声音却因抽了那卷烟而嘶哑至极,如同乌鸦啼叫。

女司机伸过手来奋力关上车门:“神经病。”骂完便留下一串尾气,消失在巷子东边的尽头。

文栝也缓了过来,盯着丈夫说:“你都知道啦?”

温乔点点头,双手拍了拍文栝的肩膀,“你别太伤心了。”

文栝有些莫名其妙,但依然吐出来一句话:“你也是。”

3 事情到这里,二人依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气预报说今晚晴转小雨,各家各户都急忙往家中赶路,忙不可待地收衣揽物。傍晚果有雨点噼里啪啦落下,砸在橙黄色的大地上,天空一片焦黄色,像被文火煎过。除开河那边发生了一起卡车碰撞事故,整座城都在雨点的呼喊中进入了恬静。

文栝和温乔下午都请了假,在沙发上耗去几个小时互相说话。他们发现,结婚几年,二人竟没有哪一天像这个下午般畅所欲言,甚至谈论到了一些大学时阅读过的作品,在那些斯拉夫人、拉美人和新一代乡土作家的小说里,二人似乎到了一种无法自拔的境界。直到傍晚将至,他们移步阳台,看着暗下去的街景,一个个人从雨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南方雨后忧郁的神情。

不知是谁,总之是二人中的一位,突然说:“今天好像是秋分?”

另一个掏出手机,翻看着日历:“确实是。”

一个又说:“今天的晚上跟白天一样长。”

另一个想了想,说:“看开点,总能熬过去的。”

温乔突然觉得事有蹊跷,在雨声中有说不清的意味。但他已疲倦,歪头倒在文栝的肩上。文栝说:“怎么了?”温乔奇怪,明明没人说“有什么不对”。可能只是因为今天秋分,地球将在被平分的梦境里熬过持续性的气候变暖,仅此而已。

于是文栝弯下眼看了看温乔,一直看到很晚很晚。

2023-10-25 ■谭镜汝 1 1 文艺报 content72087.html 1 被平分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