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相信,创作者与故事的相遇是一场缘分。作为一个在双医护家庭中长大的医院子弟,从事影视行业多年,却始终还没有机会去完整地书写一部关于医者的作品。所以,当这个故事初次来到我面前时,我知道这场因缘际会终于到来了。
彼时,它尚且没有名字,它以一副庞杂而又宏大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它是1963年中国向阿尔及利亚的赛伊达派出的第一支援外医疗队,是60年间三万余远离祖国的医护人员的名字,是遍布全球76个国家和地区的中国医者的足迹,更是近3亿从病痛中解救的病患。而在2023年——中国援外医疗即将迎来第一个甲子的时刻,作为故事讲述者,我们的责任就是把这段理想交汇荣光的历史,把这些可敬可爱的人的故事讲给世界听。
有力量的故事,一定从厚实的生活和时代中来。为了以真实且深刻的方式感知中国医疗队的援外历程,我们跨越万里赴坦桑尼亚深扎调研,采访了三组医疗队、五家当地医院、百余名援外医生。切切实实走近援非医生的工作生活,感同身受体验非洲的风貌人情后,经过反复的运思、推敲、自我否定、再构思,我逐渐确立了故事讲述的两个维度。
宏观层面,以历史为经,以空间为纬,呈现中国援外医疗历史脉络和布局全貌。故事围绕虚构的第25批援桑纳中国医疗队展开,在空间设置上,选取了代表非洲城市里中国医疗队驻扎的卡塞医院、代表非洲偏远乡村中国医疗队工作的马格南布医疗点、代表未来合作愿景的中桑友好医院三个场景,力图将中国援外医疗的空间布局和发展脉络草蛇灰线地隐藏其中;在时间跨度上,故事聚焦于2013年至2015年,并以此为坐标,回首来路,眺望未来。故事的起源,以马嘉和江大乔为代表的医疗队员,因不同的机缘和初衷来到了非洲大陆;故事的结束,经历了成长蜕变的马嘉成为传递历史接力棒的人,他用自己的所见所闻所历所感,为十年后(2023年)即将启程的下一批医疗队吹响了出征的号角。
微观角度,则是从专业和生活两方面,还原和书写更有血肉的援非医生生活工作的点滴。由于医疗水平和中非医护观念的差异,在工作中,中国医生抵达非洲后通常都要经历一段时间的适应和磨合。故事中的马嘉最为典型,作为一个专业水平突出且责任心极强的医生,初来乍到,病人不愿开检查单、抢救病人陷入艾滋暴露风险、当地医院特殊的管理制度等等情况,都一度让马嘉无所适从难以适应。只有当他以平和平等之心倾听、感受非洲大地的脉搏,当他耳濡目染非洲人的言行举止、习惯习俗,才会建立起对另一种生活观念和人生哲学的认知与理解。马嘉的心理从失衡、困顿到复归平衡的过程,应是大多数中国援非医生心路历程的写照。就生活而言,援非医生卸下医生的标签,也是一个个有着多重身份和情感关联的社会人,为人夫妻,为人儿女,也为人父母。一支医疗队十余人,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大陆共同生活,彼此之间要熟悉和磨合,与此同时,每个人也要经历因家庭身份缺席而产生的诸多问题和矛盾。但非洲这片神奇辽阔的土地,以及非洲人乐天知命的性格,也有可能给他们带来了契机,去探寻生命和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确认“写什么”之后,更重要的是“如何写”?这部作品有两个不容回避的创作难点:第一,如何把宏大的故事写得细腻动人;第二,如何做到写实和艺术的融合。基于此,着手创作之初,我为剧作确立了三个重要的叙事原则:
其一,绝不含糊的现实主义叙事立场。精巧的设计,在真实的人物和故事面前往往会显得疲软无力,这一回,笔者选择直接从真实粗砺的现实事例中取材,事实上最终故事里呈现的人物和情节大部分都来自采风和采访。譬如,故事中马嘉整理出的那间存放历届医疗队物品的档案室,便是在桑给巴尔岛采风时的真实所见。其中有一个动人的细节,我们偶然在档案室里翻开一本曾经的医疗队队员留下的小册子,映入眼帘的是扉页上手写的诗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个情节放进了故事里,而唐人高适的这句诗,以充满意味的方式诠释了援外医疗事业的意义,也让一代又一代援外医疗队员的跋涉和付出有了穿越时空的精神慰藉。
取材于真人真事的同时,我们在创作中也始终谨记——这是一群真实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的故事,不放大医生的“神性”,不人为拔高,力避机械说教。所以,要状写真实的援外医生,不能只写他们的伟大和无私,也要写他们真实的犹疑和彷徨,要还原他们完整的生活生态,要剖析他们为何去援非,要回答这两年在他们生命中到底意味着什么,留下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其次,诙谐欢快的叙事风格。不同于大多数医疗题材作品严肃、冷峻、沉重的风格,《欢迎来到麦乐村》确立了轻松欢快的叙事基调,甚至加入了不少轻喜剧元素。之所以如此,源自那片我们切身感受到的生机勃勃的非洲热土,源自我们目所见、耳所闻的那些由于文化差异而生发的趣事,也源自人和人之间情趣盎然的个性碰撞。对援非医生来说,两年时光是一次任重道远的使命传承,要承受孤独、枯燥和寂寞,但同样也有惊喜、欢欣和趣味,是一段完整的生活和成长历程。
其三,是基于文明对话而生发的深层次哲思和心灵启迪。采风采访中,我们明显地感知到援非经历给医疗队员带来的触及心灵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很大程度上又基于中非迥异的文化观念和生活习惯的比照。援外医疗的主题框架之外,我们在故事中努力与当代人正经历的情感、精神困境建立起共情路径,并尝试提供一种新的宽解之道——无论是马嘉因职场受挫、婚姻受阻无法释怀的执念,还是江大乔跟女儿疏离的亲子关系……非洲这片辽阔无垠的大地上豁达乐观的生命哲学,对他们的困惑和焦虑而言,仿佛是一剂奇妙的“解药”。
《欢迎来到麦乐村》走向观众的这一刻,我们是惶恐的。通过这部独特的作品,我们尝试向大家展现中国援外医疗队员医者仁心的非凡历程,也希望还原一幅异国他乡中国同胞历酸甜苦辣、解生活真经的烟火画卷。与此同时,我们也试图用故事来回答一个具有时代性的命题:在这样一个全球化、信息化的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域和拥有不同文化传统的人民,如何建构形式和实质上的“命运共同体”?什么才是和谐共生的理想愿景?作为创作者,我们通过《欢迎来到麦乐村》探索了这样一条路径:这是一个注定会经历跋涉、忍耐、艰辛,但终将抵达欢乐、爱和永恒的历程。正如剧名中的“麦乐”——非洲斯瓦希里语milele(永恒)的音译——“麦乐村”不仅是故事里中国医疗队驻地的名字,是中国对非洲许下的一份沉甸甸的承诺,更是每个人心中象征着宁静和幸福的永恒理想之地。
(作者系电视剧《欢迎来到麦乐村》总编剧,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