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数民族文艺

静中有真味

□叶梅(土家族)

《向往远方》,杨鸥著,浙江教育出版社,2023年8月

从烟波浩渺的江南到首都北京,从未名湖畔的北大才女到《人民日报·海外版》的高级编辑,杨鸥伏案于桌前,行走于山河之间,多年来辛勤工作,以一双慧眼观察生活、记录人生、剖析文章,写下了一篇篇散文随笔,而今汇集成册,新近出版的散文集《向往远方》正表达了她的心迹。

我与杨鸥有过多次同行,去到一些地方采风或参会,后来发现,无论是车马劳顿的旅途之上,还是众声喧哗的人群之中,她总是格外的安静。安静地聆听,安静地站立或坐着,即使开口讲话,也是语速不紧不慢,一脸沉静。有一年夏天,我们一同去到贵州铜仁一个偏僻的山区,乌江峡谷里多日未雨,闷热难当,同行者一个个大汗淋漓,连声叫热,唯独杨鸥风平浪静,泰然自若。大家也都未曾留意,但敏锐的蒋子龙先生却在人们七嘴八舌之时,突然将目光转向不远不近坐在一旁的杨鸥,说了句:“杨鸥有一股静气。”

我听来心里一震。伴随着那次活动留下的印象,这话成了让人难忘的记忆之一,日后不觉时常会想起,思忖杨鸥这人,也思忖她身上这股子静气。

静气是一种难得的气质和修养,最早可见于《大学》中的表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也就是说,镇静不躁才能够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才能够思虑周详,而思虑周详才能够有所收获。清代翁同龢也曾做过一副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他说能够每次遇到大事的时候处以镇静,也就一定会有像古代贤者一样的人。静气暗含定力和自信,是具有底气的沉着、了然于胸的淡定,也有包容豁达的气度。相对“静气”,则可能是浮躁、喧嚣,也可能是不切实际、不着边际,还可能是傲骄、花哨。在这个万花筒似的不停变幻的年代里,这些平常人都免不了多少会沾上的毛病,在杨鸥那里却似乎是淡然又坚定地阻绝了。每次与杨鸥相逢,都会发现,许多事物都在变化,而杨鸥这人的性情却依然如初,似再多的诱惑也并无浸染。

相逢的机会毕竟是有限的,但文墨之间的交往却很多,这些年里,她会跟我约稿,而我每每写出稍有些得意的文章,也会首先想到杨鸥,寄给她总是最为靠谱,最让人放心的。她会很快回复,告诉处理的意见,最后还会亲笔写上信封,将刊发作品的报纸及时寄来。不是一次,是一次次,许多次。而她这样对待的作者,显然也不只是我一个,而是一个个,许多个。

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毫无疑问,杨鸥是资深敬业的好编辑,但实际上,她还是一个文笔优雅的作家,在《向往远方》这本散文集里,可以读到她灵慧的目光所及之处,人与物都有了各自的鲜活。她一身静气,内心却又是灵动和天真的,对世界从儿时到如今都一直怀着热忱的向往,如她所言,“世界好像一本刚打开第一页的书,等着我去翻阅下文。”在她的眼里,生活之树常青,世界常新,面对这一本无边的新书,她一页页地翻阅过来,总是不断有新的发现。

她会发现红墙碧瓦的建筑内,隐藏的历史和秘密,会发现祈福是北海公园的主题,白塔敦厚的塔身就有福相:“每次去北海公园,总会有新的发现,北海公园是个常去常新的地方。”会发现她的家乡温州,那些充满奇思妙想的人和事:“温州人就像石缝里长出的植物,只要有一点点养分,就能落地生根,就能蓬勃生长。有的甚至能长成一棵树,长成一片树林。”她的发现又是顺着她的人生轨迹,一步步走来的,就像在对知心朋友聊天似的,杨鸥真诚地用文字叙述着她所看到的、发现的点点滴滴。读者会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目光所牵引,也会同时发现就在那些看似琐碎的、跳跃的人生片段里,秋去冬来的一瞥而过的景物里,流动着温情和哲思。

她有所思才有所记录,她的写作不在刻意雕琢,更不为功利所趋,而在于她的本真和所受到的良好熏陶。“在北大,感觉自己就像一株自由生长的植物,随着自己的本性生长。北大好像我的另一个故乡,面对它有无尽的感慨。”她在无数次向往雪山、大海的感怀中流露心迹,沉静、安详、辽阔,平平展展地延伸开去,“一直到天的尽头,一直到混沌初开,大约就是那般空旷的模样,滤去了尘世间的喧嚣和炫目的色彩,风平浪静,洗尽铅华。”这样的情景正是杨鸥崇尚的美的意境,是对大自然的描摹,也是自我的畅想。

这部散文集里有她感受体悟的多种“人生况味”,也有行走大地倾心贴近的“江山多娇”,有对民族节庆的一些随感,还有随缘而目睹的“名家风采”,内容丰富且并不显杂沓,是因为有一种真挚的情感贯穿其中,这或许正是文中之魂。散文和诗歌一样,都可谓中国最古老的文体,随着时代的演进,散文的写法也呈现出千姿百态,但最要紧的仍然是少不了真情实感,再多的技艺也必须有赖于此。否则,再炫目的文字其实也是空泛无力的。作为一个优秀的编辑,杨鸥对文字的把控准确严谨,而转化为自己的书写时,又兼容了更多的才华,显得从容不迫,得心应手。

“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飞翔,像轻灵的画笔在海平面上作画。太阳光照在海面上,每一滴水仿佛都在向着阳光微笑。”杨鸥以她如此优美的想象,透显出她驾驭心灵和文字的趋向是清洁宁静的,也是空灵自由的,更是富于思想的。这部散文集的最后一篇是她对清华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何兆武教授的采访,文中可见杨鸥对这位会通古今、会通中西、会通文理而又淡泊名利的老教授的深深崇敬,并写到何先生在他的随笔集《苇草集》的扉页上所引用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帕斯卡尔的话:“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是的,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这也正是杨鸥的文中之意。

静中有真味。捧读杨鸥的散文,通达她宁静致远、真诚向往的心境,得一种修养,可谓神气清健。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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