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的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曾经自称是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的信徒,她根据荣格1902年发表的博士学位论文《论所谓神秘现象的心理学和病理学》塑造了小说《爱尔娜》女主人公爱尔娜·爱尔茨内尔,充分发挥了心理学、医学、哲学等各方面十分严谨的专业素养。托卡尔丘克的创作也如同实验一般,在一次采访中她曾说,“作家的思想观念、创作方法也要顺应时代的变化,让读者欢迎的作品才是好作品,作家才无愧于时代”。
全书的背景发生于20世纪初的弗罗茨瓦夫,这个位于波兰西南部的奥得河畔城市,历史可以追溯到1000多年前的罗马帝国,二战以前曾是德国重要的工商业与文化名城,汇聚了德意志、波兰、捷克、犹太等多民族居民,从而呈现出了多民族文化的多元性。
故事聚焦在韦尔德尔布罗克街上的一个德国和波兰混血的资产阶级家庭之中,一家之主弗雷德里克·爱尔茨内尔是德国人,担任军需服装工厂厂长,赚钱养家给予作为家庭主妇的波兰妻子和七个子女富裕的生活,一大家子原本安定祥和的日子随着女主人公15岁时一次吃午饭时的晕倒后发生的变化而被打破。爱尔娜·爱尔茨内尔苏醒后隐约间看见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陌生男子的鬼魂,当她小心地将这一切告知母亲爱尔茨内尔夫人后,母亲的反应竟是出人意料的兴奋和好奇,她轻易就确信爱尔娜所见就是自己的父亲,爱尔娜未曾谋面的外祖父的鬼魂。
在她和友人瓦尔特·弗罗梅尔的操办下,爱尔娜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位年轻的灵媒,自此,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行动受到家里的严加看管,不再被允许去学校上学,不再能够和同龄人一起玩耍,还被纳入为母亲在家里长期组织举行的“招魂会”的重要一员。
在代表作《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以及《云游》中,托卡尔丘克都贯彻运用了一种自创的星群式叙事结构,这种“星群小说”文体突破了传统线性叙事的局限,看似天马行空地将碎片化的各个独立小篇章铺陈在一起,实则是逻辑缜密地编织成一个精密庞大的故事网,从而构建出更加层次感丰富多彩的小说世界。
《爱尔娜》中也类似地采用了多视角的写法,全书51个章节轮流以不同的人物为主人公,如同电影镜头的不断切换,聚焦于不同角色的“剧本”,进而将情节线交织到一起,使读者以上帝视角洞察每个参加“招魂会”的人物的身份和故事。
托卡尔丘克的作品一直践行着“长篇小说应该引导读者进入一种恍惚状态”的写作理念,常以神秘主义和超自然现象的风格闻名,运用了大量魔幻现实主义叙事技巧。《爱尔娜》一书更是将奇幻叙事这一方面发挥得淋漓尽致,爱尔茨内尔夫人和瓦尔特·弗罗梅尔这般虔诚的“唯灵论者”长期对超自然现象有兴趣,爱尔娜的一系列超乎常理的神经质的举动令他们坚信“通灵术”对爱尔娜来说是一份来之不易的宝贵的礼物。与这群信仰超自然力量的人站在对立面的,则是的一群推崇科学主义的医生和大学生,他们对爱尔娜的“通灵术”保持着怀疑的态度,试图用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歇斯底里”的癔症来解释爱尔娜的症状。
为解答爱尔娜身上的谜团,作家在神秘主义与科学主义的对峙之间反复拉扯,把读者搞得晕晕绕绕之时,又快刀斩乱麻,让爱尔娜在“招魂会”上出现失误,从而这一切故事得以戛然而止。
读者并无法从文本中确认某种解释的合理性,或许爱尔娜真的见到了鬼魂,或许她只是病了,出现了幻觉,读者既有理由相信这是骗局,也可以相信确有此事。托卡尔丘克始终都没有对爱尔娜身上的一连串怪事作出明确的解释,表面上最终的真相似乎偏向是科学主义占据了上风,实际上,爱尔娜身上神秘的故事却不能被全盘否定,这终究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命题。
尽管本书的奇幻元素尤为突出,但其内核更在于引发读者对爱尔娜悲哀境遇的女性书写的深层思考。纵然故事的发展围绕着爱尔娜进行,每次招魂会都以她为主角,每个人都对她不无好奇。但这些关注的背后,爱尔娜的处境实际仍不免沦为一个徘徊于家庭边缘的他者,每个人都只想从她身上探得自己所期待的结果:神秘主义者瓦尔特·弗罗梅尔关于灵魂的理论得以发展,医学生阿尔杜尔·莎茨曼得以依据她的病例撰写博士论文,无论是获得“超能力”之前还是之后,都未曾有过人尝试着发自肺腑地关心她的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与需求。
爱尔娜的“歇斯底里”和她成长的环境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处于六姐妹中间的爱尔娜,较其他姐妹而言,平平无奇,莎茨曼夫人对她的评价是“小个子,长得并不出众”。父亲爱尔茨内尔先生虽说对孩子们一视同仁,但对他而言,这些“孩子”全都不过是自己的后代,事实上,他极不关心他们个人;在母亲爱尔茨内尔夫人眼中,爱尔娜就像年轻的自己“具体的不可复制的存在”,性情孤僻,不如其他的女儿们那般惹人爱。
对于爱尔娜这样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女,她对“性”一无所知,陌生的青春期的发育令她倍感不安,加之长久以来备受冷落的缺失感,促使她迷失了方向,做出了故意装病来欺骗其他人的偏颇之举。或许可以说,爱尔娜真的病了,这一连串看似疯狂的举动的背后,是这个压抑了太久的可怜女孩在沉寂的黑暗中为了获取一点关爱,潜意识里出于“反抗”的孤注一掷,只可惜,这场投石问路注定难逃石沉大海的悲惨命运,仅仅激起点点波澜,却又转瞬即逝。
最后,爱尔娜在花园漫游时,大自然的怀抱如同长夜的萤火,点亮了她荒芜的内心,觅得内心深处渴望的静谧。随着月经初潮的降临,这标志着爱尔娜的“康复”,周围人都为她的“正常”而高兴,她不免将像母亲一样,即将从一个单薄瘦弱、有点神经质的姑娘变成一个既健康又美丽的女人,似乎这就是她作为女人的出口和解脱,但更是当代女性的悲哀写照。
托卡尔丘克是温柔的叙事者,爱尔娜的“通灵”被识破后,这场闹剧随着她嫁为人妇消失殆尽,每个人都迎来了自己的结局。五年后,阿尔杜尔·莎茨曼偶然再遇爱尔娜,他试图与爱尔娜重提这段往事之时,爱尔娜已全然忘却一切,无论她自身记得这段经历与否,托卡尔丘克都给予了爱尔娜的一个体面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