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阿澄。
这个想法在皂皂脑海里出现的时候,树枝上红色与绿色的彩灯正在被点亮。
“左边,往左边一点。过了,右边,往右边。”
指挥着电工的服务员转过身,一股混合肉桂与白糖气味的热风,就这样撞进皂皂怀里。服务员扶了扶头顶节庆风格的红帽,对她粲然一笑:“要来杯热拿铁吗?甜橙风味的,是新品!”
皂皂的耳朵红了。她垂下脑袋,好像脖子变成了一块完全没有支撑作用的果冻。
“我……”皂皂的嘴唇摩擦着。这一刻,她无比想念阿澄,想念他侃侃而谈时发亮的眼睛,想念他抬起下巴时利落干净的下颚线条。她的眼睛有点模糊了,胸腔像被塞了一条毛绒绒的帕子。她是如此的蓬松与柔软,可同样也窒闷得喘不过气来。
皂皂最后还是买了一杯甜橙风味的热拿铁。价格是贵的,味道是怪的。皂皂很心疼,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拒绝。
皂皂捧着拿铁走回出租屋。红色的饮品包装,在夜色里像盏灯,而她则是雪夜里为大人物掌灯的宫女。皂皂很快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就算在想象的世界里,她也只是路过的配角。
皂皂转进窄小的楼道。楼梯真窄呐!墙壁和栏杆狠狠贴着她的身体,潮湿的霉味让她觉得仿佛走进了某种爬行动物的洞穴。
闹哄哄的节日歌在单薄的房门背后响着。门打开了,她的合租室友探出头,深蓝色的眼影在她眼角晕开,口红干巴巴地粘在嘴上,像一朵正在凋零的玫瑰。
“嗨,我们在开派对,你来吗?”如同映衬着她的话,房门里的几个年轻男人对皂皂举起了啤酒罐。
她真想逃跑。皂皂的汗毛站立,脚趾头在脏乎乎的帆布鞋里已经完全蜷缩了起来。她感到自己下一秒就要跑出去,可最终她只是说着“不用了”,然后跳进自己的小房间,用被子将自己全部包裹起来。
黑暗让她感到安全。皂皂睡了过去。她梦到了遇见阿澄的那天。
那是她刚到大学的第一天。她从偏远的南方小镇北上,坐了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仍然神采奕奕。她张大眼睛,语调里带着南方乡音的模糊与软:“你好,请问你知道大礼堂怎么去吗?”
她问得清脆又大胆。她不知道什么是羞耻,或者说,因为对这个世界的无知,她还没来得及了解与体会过羞耻。
高瘦的男生转过来,他琥珀色的眼珠瞪大了一下,很快荡出一个清爽的微笑:“往东走100米就到。”
“谢谢!”皂皂朝他挥手。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她以为这是对新生活的亢奋与激荡,可等到刚才的男生走上舞台,作为新生代表发言时,她才意识到,这是爱情。她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就确认了。爱情在她的人生里盘旋了那么久,可降落的时候,却是如此安静与轻巧。
于是皂皂睁大眼睛,拼命地凝视讲话台上那个小小的名牌。
“澄”,这是她看清楚的字。可他的姓是什么?是苏,还是宋?是林,还是王?
记不清了。可她怎么会记不清楚自己最爱的人?
“呼、呼……”
皂皂惊醒过来,她一看手表,3点43分。她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可这个冬夜却仍然没有过去。门外的派对似乎散了,一点声音也没有。皂皂像条脱水的鱼,怔怔的。她心里仍在想:阿澄姓什么呢?
皂皂按亮了手机,她的手指磨蹭着通讯录里置顶的“阿澄”的名字。这些年里,她的手指无数次在这个界面弹跳过,可没有一次真正拨打出去。她涌出一种异常强烈的冲动——她想跟阿澄讲话。当然,她是绝对不会问“你姓什么”这样的傻话的,她只是想问问他:阿澄,你过得好吗?
在察觉到的时候,皂皂已经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她小小的声音,向空中抛出又落下。她感到那股熟稔又陌生的热切,从她身体里很深的地方涌上来。她跳起来,抓着自己的外套跑出去。
皂皂在共享单车上用力地踩着踏板。城市从个性模糊的集体四散成更加鲜明的群落,一簇人围着路边摊在买热红酒,一簇人蹲在马路上发出响亮的大笑。
昏黄的路灯指着皂皂的路。她曾经在校友录上看到过阿澄所在的公司,她要去买一份热乎乎的早餐,在阿澄上班前送给他。皂皂有点恍惚,她曾经无数次这样不顾一切地奔向阿澄在的地方。
阿澄丢了身份证的消息,是舍友告诉皂皂的。
“你看,如果找到的话,可以直接打电话哦。”舍友指给皂皂看学校公众号刊登出的寻找失物消息。
皂皂的脸一下红了。“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舍友耸耸肩:“感觉这个人挺没安全意识的,电话就这样留在公开的地方,是不是很好笑?”
才不好笑呢!皂皂在心里反驳,可她只是附和着:“是呀,你说的对。”
舍友走后,皂皂仔细地将阿澄的电话存进了手机里。她翻看了好几次,确保自己的通讯录里真的加入了“阿澄”这个人。她幸福并恍惚地抱着手机,就像她这几年幸福并恍惚地抱着“喜欢阿澄”这个秘密。
皂皂没想过告白。不,也许在一开始的几个月,她确实是想过的。但勇气是棉花糖,攥久了,就会化成黏糊糊的糖浆。糖浆很甜,可糖浆不好看,糖浆见不得人。她带着一瓶永远不会送出去的水,去看阿澄的辩论赛;路过阿澄宿舍楼时,她总要抬头,她说她在看天,实际上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在看那个望过无数遍的窗口……
她花了多少时间来找阿澄的身份证?直到她找到身份证后,她也没有拨打那个电话。她将身份证交给了阿澄的舍友。这样就够了,只要能帮上阿澄一点忙,就够了。而因为用力握过阿澄的身份证,在手心里留下的四个鲜红印子,就当是她这次偷来的一点念想吧。
皂皂踩动自行车的速度慢了。
她看到路边橱窗里映出的那张脸——丘陵一样的眉毛,弯月一样的眸子。
是阿澄吗?皂皂搓揉着眼睛。然后她看清了,那张脸不是阿澄,是她,是那个心头有很多情绪,可以与陌生人搭话,做了很多傻事也不要回应的她。
这一刻,皂皂发现她想不起阿澄的脸。
不爱了吗?她要怎样凭借伶仃的记忆,去爱一个不记得姓氏与面孔的人?可皂皂几乎立马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告诉自己必须要爱阿澄,必须要这样怀揣着爱,才可以保证她不会忘记。
也许,她就不应该去找阿澄。皂皂调转了车头。天边浮起一些暧昧的光线。彩灯仍在闪烁,红色的、绿色的,可到底不如夜晚时明亮。太阳即将升起来,皂皂也要换上套装和高跟鞋,踩着早高峰,跟着人潮一起涌进办公楼里去。
阿澄。
她在心里念这个名字。
阿澄。阿澄。
她踩自行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她松开了把手,风把她没有扣住的外套吹翻得像两片翅膀。那是彩灯今晚最后的闪耀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