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记忆是贺彬小说中的主题。纳博科夫在他的自传《说吧,记忆》中说:“生动地追忆往昔生活的残留片段,似乎是我毕生怀着最大的热情来从事的一件事。”记忆是众多作家灵感的发源地。同样,记忆给了贺彬充分展示他的文学才华、展开想象的空间。贺彬的小说从他熟悉的城市开始。夜晚,西南重庆,本属于这座庞大城市的喧嚣市声,被贺彬用质地粘稠、敏感的语言过滤掉了。从他笔下鱼贯而入的人物,仿佛都是从白昼的紧张生活中,匆匆地投入到略显松弛的夜晚之中,在城市霓虹的尽头,脸上闪烁着夕阳的余晖,徘徊于昏暗而高低错落的街巷中,回忆或者低语,从早已逝去的生活中,打捞着应该属于自己的小小的温暖与片刻的安慰。这是文学视角下,一个在时代的高速轨道上运转的城市,是城市中普通人的活色生香的生活图卷,是六个令人伤感的爱情故事,这是重庆作家贺彬,在《乐园》这本小说集中,为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精神世界,记录下的一些生活侧面,以及生活的水面之上及之下的情感、记忆。
记忆中,最令人感怀的是他塑造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可以说,贺彬的小说,不是颂歌,也不是挽歌,而是记录,是普通人的生命小传。小说质地坚硬,仿佛总有一双文字之外的眼睛,以犀利的目光,紧盯着小说里的芸芸众生,就像是阳光,能穿越时光与文字的丛林,抵达每一处角落,抵达心灵深处。他写小人物,写小人物的悲喜人生。小说又是柔软的,作家是隐身的,只让人物自己说话。有过长期记者生涯的贺彬,对现实生活的把握直接而敏锐,对文学特定对象的描写准确生动。我一向以为,作家不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了什么,就写出了什么人物。而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从而想到了什么,才会有文学人物的产生。人物的面貌,命运的走向,往往是作家自己对历史、对现实、对世界的理解,有时候倾注了作家一生的思考。所以作家对他写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极为珍惜的,对每一个人物都是负责的,甚至背负着沉重的责任感和道德感。六个故事,时代背景大致相同,生活背景各有不同。《口琴》里的知青贺明丰和童秋萍,最普通最底层的小人物,有着并不幸福的家庭背景,共同的下乡并回城当工人的曲折经历,家庭、身体、情感的种种不如意,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也是他们必须背负的一切。《啊朋友再见》里的记者胡一飞,在不断的职业迁徙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精神归属之地。《淹没》中的司机何秋,被雇用为一对偷情者开车,旁观与他身处不同阶层人的另类生活。《乐园》里的教师何文秀,一个被生活随意拨弄的遍体鳞伤的女人,对生命依旧坚守。《两个兄弟》中的新闻人宋小雨、马仲文,因为同一件事的不同态度,人生轨迹随之而改变。《请跟我来》中的林天星,为了实现所追求的理想告别工厂,投入到时代巨变的洪流中,最终却收获了失落。贺彬对这些生活不安定、心灵脆弱的社会人群特别感兴趣,并给予了极大的同情与关注,他们是时代的同行者,被时代裹挟着,有时春风得意,有时负重前行,他们的心灵难免会有所损伤。这些人物似乎均游离于生活核心之外,他们在不被人关注的边缘地带徘徊,在各自不同的命运之途中承受着苦难与磨砺,他们都处在不安而焦虑之中。他们是失重的人,轻飘飘的,无所依靠。在可供腾挪的有限生活空间之内,他们尽可能地用哪怕生命的全部,来追寻一丝微光。贺彬写出了普通人生活中的无奈与奋争,写出了小人物在生命旅程中的艰难与希冀,写出了真实人生中的明亮与暗影。
但贺彬并不悲观,他意识到了个人命运的复杂性与环境对个体生命成长的影响。所以,在展开对那些生命的记忆时,他将笔触深入到他们广阔的内心世界,倾注到每一个人物的情感上,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慰藉心灵的方式,爱情,来充实小人物的生命,来实现人物精神成长的完整性,让他们在微暗的生命轨迹中,寻找到了一丝温情,一道光亮。爱情犹如是生活荒漠中的一滴水,给他们单调乏味阴郁的生活带来了一抹亮色。爱情还是对于漫长生命的坚毅的呼应,是对于爱与抗拒、情感与理智、忍耐与冲动的有力的诠释。《口琴》里的贺明丰是软弱的,他不得不听从母亲的劝告,中止了与童秋萍的恋情。在以后并不幸福的漫长生活中,这段爱情始终像是口琴发出的乐声一样,回响在他的身体里。这是一段隐秘的、等待回应的爱情。虽然,结局并不如人意,卑微的主人公贺明丰却得到了内心的安宁。当象征爱情的口琴始终若隐若现地出现在贺明丰枯燥乏味的生活中时,它就像是一副黏合剂,黏合了贺明丰残破而脆弱的内心。《啊朋友再见》里,胡一飞也是脆弱的,在变幻莫测的命运中,他逃避着情感,也沉醉其中,不停地寻找爱情填补精神空白。《乐园》中的小林和何文秀之间简单朴实的爱意,是他们在各自失败而不可言说的情感生活之后,找到了片刻安宁的栖息地,但所有虚妄的努力,最后只能是继续随风而去。对于作家来说,或者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来说,爱情并不是终点,也并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爱情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一个话题,在更多经典的作品中,爱情主题甚至是一部重要作品的灵魂。在贺彬的小说里,似乎我们也看到了这一特点,爱情被赋予了多重的意义,从他的人物身上,我们似乎看到《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子,看到了被各种复杂的含义所稀释着的爱情,四分五裂的爱情故事虽然并不具备普遍的意义,却也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的烙印,令人扼腕,令人动容,令人回味,也令人感叹:生活如此不易,任何琐屑的爱情都值得书写。当贺彬一个接一个地不厌其烦地书写着这些小人物的爱情时,其实也是在对人性中美好一面的宽容与赞许。通过爱情,记录这些普通人不同的生命轨迹,以及留给世界的声音,他们的生命才有意义,而正是这些丰富的声音,才构成了广阔世界的同声合奏。
城市、记忆、爱情,构成了贺彬小说的三原色。它们互相交织、互相影响、互相渗透,汇成了属于作家自己的文学的河流,在这条明暗互现的河流之上,漂荡着冷静与犹疑、追寻与徘徊。作家的追忆是建立在城市的时代之影中,而城市的身影又折射到人物的丰富内心之中,我们惊奇地发现,正是因为作家对于时代细微之处的敏感、对于人心深处的末梢神经的敏感,作家记忆中的城市焕发出了人性的光辉,而作家精神的成长,回荡在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身上,使每一个人物都从细密的叙述之中,呼啸而来,撞击着我们本已疲惫的心灵。
(作者系河北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