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模糊的?我打开手机日历,那些僵硬的数字勾不起任何回忆。我只好把和爸爸妈妈、朋友们的聊天记录打开,按照日期一一浏览,回忆当天发生的事情。
5月19日
爸爸:我入选了!
(下面是一封邮件截图。)
亲爱的姜先生,
恭喜您入选隐身计划。
请您于5月19日-21日携带您的身份证和全部电子产品(包括但不限于手机、手提电脑、平板电脑、耳机、游戏机、扫地机器人、智能厨具)到云隐公司报道。
妈妈:[花][花][花][握拳][握拳][握拳]
我:我就知道,老姜最棒了!
那天晚上,爸爸报道归来,我们全家奢侈地去全人工饭店吃了一顿。天哪,我已经太久没有吃过一顿从洗菜、切墩到炒制都由真人完成,没有任何预制品和机器人参与的菜了。要不是隐身计划支付的酬劳不菲,爸爸妈妈可不肯这么破费。
爸爸喝了两杯酒,脸上出现了我很久没见过的红晕和笑容。“隐身计划成功的话,他们的产品就会大批量投放市场,到时候你爸我约等于造福全人类……”
我和妈妈用手里的白开水和他碰了个响亮的杯。爸爸继续说:“他们会预付百分之四十的定金,实验成功的话,支付剩下的。”
“实验不成功不是他们产品的问题吗?又不赖你。”我觉得这不公平。
“据说这个实验需要我们高度配合才可能成功。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扣掉一些,也算不少了。”
罕见地,老姜一顿饭从头到尾都没有数落我,或是对我的前途唉声叹气。他又喝了一杯酒,神色更温柔了。
那是这几年里我最喜欢爸爸的时刻。爸爸和妈妈都是国内顶尖大学的毕业生。妈妈已经失业五六年了,爸爸也在三个月前被裁员。新闻上说人口数量比几十年前减少很多,但爸爸妈妈都说工作比那时候更难找,好一些的工作更是像城市里看得到的星星一样少。这也怨不得老板们,除了少数工作以外,和准确、高效、从不抱怨的机器比,雇佣一个人类的性价比太低了。努力学习就能找到工作已经是古老的童话了,所以我也理解他们总是为我的未来忧心忡忡。
这三个月,妈妈小心翼翼地盘算着存款,计划着开销。只要是能看到的招聘信息,爸爸全都投了简历。各种招募,从医学实验到科学实验,爸爸也都报了名。隐身计划是其中最让人心动的,不仅报酬高(足够让我们一家三口在未来的一两年里不用发愁吃穿),而且和当医学小白鼠比,对身体没有什么伤害。哦,听爸爸说,隐身计划是云隐公司推出的反对隐私泄露和大数据监控的计划。参与者将会接受他们产品的测试,去除大数据标记在身上的标签,听起来是很好的事情嘛!
5月24日
我:老姜,梓淇问我要上次你给我买的数字黏土链接,速速发来!
爸爸:……没有了。找不到订单,我手机里的东西都被清空了。好像是一家叫乐什么的店……你刚刚发的信息也正在消失。
起初几天,爸爸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我们为天上掉了这么大的馅饼窃喜了好一阵。
大概是隐身计划的程序开始奏效了,爸爸手机里的记录在一点点消失,一开始是几个月前的记录,后来是一个星期前的记录,到现在,爸爸读到消息的那一刻,它就消失了。
晚上,爸爸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短视频。
“宝宝们,我手上这只杏仁烤奶裸色唇釉,不管你是深唇浅唇,涂上去保你的嘴巴嫩嘟嘟的……”
爸爸划掉。
“咱们在宝宝六月龄的时候就可以添加辅食果泥了……”
爸爸不耐烦地划掉。
“臻年高端养老社区在1v1机器人陪伴的基础上,会给每三位90岁以上老人加配一位真人护士……”
爸爸的手机似乎不那么“智能”了,像只发疯的猴子,一股脑地把自己手里的东西往爸爸身上丢。他只能远离这只猴子。这个隐身计划对戒掉手机瘾倒是有点作用呢,我真担心爸爸想把它用在我身上。好在他没有这么想。
5月25日
中午,手机显示了一个陌生号码,第一次我没有接,第二次我也没有接,第三次,我接了起来。奇怪的是,电话那头是爸爸。我确实没有背下来爸爸的手机号,可是我明明存了“老姜”啊,再说我们经常通话,他的号码怎么会被标记成陌生号码?
难道是因为隐身计划?正在被擦掉的好像不止爸爸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信息、订单、浏览记录,还有更贴近爸爸的东西,我感觉有点不舒服了……
6月1日
我:你今天干吗?老李老姜带我去水上乐园。
梓淇:表妹来我家,我妈买了一个星黛露蛋糕。
我:小心胖半斤[坏笑],话说老姜好像胖了,让他以后再说我胖!
梓淇:不是吧,你家老姜不是万年面条人?
我:我说他至少胖了十斤,他说他早上称体重还是138斤,不多不少,看样子不是骗我,谁知道呢。
没错,应该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第一次发现爸爸身上的变化,肉体上的变化。
那天,爸爸穿了一条泳裤站在水里,瘦削的轮廓似乎也随着荡漾的水波扩散开。他引以为傲的,到了中年仍清晰紧致的下颌线有些模糊。想起他总是把“姜沫,少吃点零食吧,你身材可不随爸爸”挂在嘴边,我忍不住趁机还击他几句。可他信誓旦旦地说,早上刚称过,180,138斤,雷打不动。
6月8日
爸爸:你俩还不回来?
妈妈:我跟小陈逛街去,晚上不回家吃了。冰箱里有饺子,你和姜沫煮点吃吧。
我:我正想跟你们说呢,我晚上想去梓淇家。
爸爸: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妈妈:什么?
爸爸:今天我生日啊。
妈妈:啊?
我和妈妈满怀愧疚地赶回来。妈妈炒了两个快手菜,给爸爸做了一碗长寿面,放了四只手掌宽的大虾。爸爸看着面,不动筷子,脸上露出苦笑。
妈妈说:“怎么,这么大人了还赌气?”
爸爸说:“我海鲜过敏,从来不吃虾的。”
妈妈:“……啊,我怎么忘了?”
妈妈的表情僵在那里。我知道她没有从脑海中搜寻到关于爸爸不吃海鲜的记忆,因为我也没有。爸爸生日这天,我和妈妈意识到,隐身计划的副作用比我们想象得严重。爸爸似乎在被一点点从我们记忆中擦除。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一小片星空胡思乱想,很久都没睡着。一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有没有可能这不是什么副作用,隐身计划最初的野心不仅仅是解除大数据对人的计算?
姜涯,四十岁,身高180,体重138斤,生日是6月8号,毕业于……爸爸身上的标签像是秋天的梧桐叶一样,一片片从身上脱落。总有一天,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就是从这天起,我开始在手机便签上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如果不记录下来,总有一天,我会忘记关于爸爸的一切……
6月9日
吃早饭的时候,老姜坐在对面,像一只泰迪熊小画被放大了许多倍。他的脸呈现出淡淡的黄色,五官只能根据常识辨认。我无法确认他的眼睛是在看我,还是在看靠近我的那碟腌萝卜。我看见他模糊的手把清晰的煮鸡蛋送进了脸下方开开合合的空洞。他毛茸茸的轮廓几乎融进了身后原木色的餐柜里……
6月10日
妈妈在玄关发出尖叫。我冲过去,她一把把我揽在身后。
“家里进来人了!”她说。
“没别人啊,我一直在房间里。”我说。
妈妈指着地上一双棕黄色的男士休闲鞋说:“这是谁的鞋?”
我想了一下,说:“会不会是爸爸的?”接着,我们又在沙发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散发着陌生人气味的电脑包,在洗衣篮里看见了没见过的衣服,还有盥洗台上的剃须刀、柜子里发蜡、茶几上的香烟……这些新发现让妈妈有些崩溃。
6月11日
我很久没见过老姜笑了,哦,是没听见过他发出大笑的声音。或许他脸上出现过微笑,而我们看不到。我们小心翼翼地交谈,我和妈妈尽量不谈起对他外貌和物品的遗忘,话题围绕新闻、八卦,认识的人,假装生活还是照旧。
6月12日
今天出门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背,我感到……一阵异样,我觉得这样说很对不起他,可这是我真实的感受。好像“爸爸”这个标签也从他身上脱落了,那种温暖和亲密的感觉消失了,我只能反复说服自己这个模糊的男人是我的爸爸。
6月13日
填“家校联系方式”的时候我愣住了。我叫姜沫,我的爸爸应该也姓姜,可是他叫什么来着?姜东,姜旭还是姜洋?我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两个字。
6月14日
“那个隐身计划,能不能退出?”妈妈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行。合同里说了,如果中途违约,要支付酬劳两倍的违约金……”那个穿着格子衬衫的黄色淡影在沙发上轻轻摇晃,虚弱的声音转而高兴起来,“马上就要成功了,是不是?再坚持一下,我们会生活得更好。”
那团影子比前几日更淡了,似有若无地抹在沙发上,五官已经模糊成一片。我们?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好像不是对眼前这个人,而是对不在场的那个记忆里的爸爸。
…………
6月25日
放学铃声响了,我走到学校的大门口。密密麻麻的家长等在那里,等他们的孩子像背着书包的鸟一样冲出校门。沿路的司机因为交通受阻烦躁地按着喇叭。
我一个一个地盯着他们的脸,男人女人都不错过,仔仔细细地分辨,一无所获。爸爸说今天放学来接我,我知道他一定来了。可是,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的爸爸,他在这里吗?我能看到他吗?下午五点半,爸爸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
7月25日
我每天好好吃饭、读书、按时睡觉、晨跑,等爸爸回来。有时候,家里的物品会发生变化。盥洗台上的剃须刀跑到了电视柜上,发蜡的盖子忘记盖上,香烟盒里的烟少了几根……
这些变化让我和妈妈感到安心。它们说明爸爸还生活在我们身边,认真地完成那个了不起的实验。他只是从我们的眼睛里消失了。
我和妈妈只需要等待,等待隐身计划完成,爸爸就会回来,应该是这样吧?不过我发誓,不会再让爸爸参加任何科学实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