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因为心脏手术术后调养和护理的需要,我在小区里临时租了一间房子居住。这是位于十八层的一套小户型房。房间虽然不大,但结构布局紧凑简洁,方便起居护理,十分适合我的康复调养。
房子所在的这栋楼,位于小区的东南角。阳台和窗户朝北,因为楼层较高,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周边楼宇的遮挡,有了一个一望无垠的开阔视野,能够眺望到东、北两个方向很远的风景。
出院后的第一个月里,手术伤口正处愈合期,身体又很虚弱,行动不便,我躺在床上的时间居多,只有在需要解手或是饮食、服药时,才由家人抱扶着起来,完事后又躺到床上,静心养伤。
然而,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竭力睁大眼睛向窗外张望,虽然这个姿势并不是看世界的正常角度。每天早晨醒来之后,目光透过阳台的落地玻璃窗毫无目的地眺望出去,视野里是周边楼宇高低错落的屋顶,能看到有的屋顶上面随意地搁置着一些杂物,有的搭建了庭院式的玻璃屋阳光房。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也或许是属于“违建”而被弃之,所以我一直未见有人在那房里活动。再向北望去,稍远处,一根高大的烟囱映入我的眼帘。我知道,它就是我曾经在一篇散文中写到过的紧邻天宁寺的原北京第二热电厂的那根烟囱。180米的水泥躯干远远高出了远近所有建筑物,鹤立鸡群般矗立于天地之间。见到它,我心里不禁有点好奇:咋和它这么有缘呢?写就写了吧,现在竟然每天都要面对它。
烟囱远远地无声地矗立在那儿,从十八楼的角度望过去,已没有了我以前站在地上仰视它时的那种雄伟、高大、坚硬的感觉,看上去更像是大地竖起的一只无名指,直直地指向天空。又像是一根无帆的桅杆,寂寞地立着,而无法将所依附的大地之舟引向远方,一如躺在病床上的我,暂时也失去了行动的力量。
时值盛夏,天亮得早,而且晴天居多,我常常在清晨五点多就醒来,窗外已是阳光普照。有时候天上散乱地挂着几片白的或乌的云,像画童随手涂抹的几笔颜料;有时候是纯粹的一片蓝色,无边无际,纯粹和辽阔得让我心头荡漾起莫名的激动。白天,桥上、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激活了城市的每一个细胞;夜幕降临,远方、近处,万家灯火,五光十色,上演起生活的一幕幕大戏。几平方米的玻璃窗宛如一方银幕,每天都在为我放映活色生香的人间风景。到了七月底,连续几天暴雨如注,疾风咆哮,乱云飞渡,电闪雷鸣,似乎把我和天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许多。
窗外这广阔无垠、千变万化的风景,让躺在床上的我有了遐想的空间,而不至于因为行动受限,产生寂寞苦闷甚至抑郁的情绪。但是,我清醒地知道,躺着看到的风景是片面的。于是,我琢磨着在身体状况允许时,一定要用站立的姿势凭窗远望,真真切切地欣赏一下这气象万千的风景,细腻地享受一下极目辽阔的愉悦。
就这样迎送日升月落、风起云走,我的身体一天天康复,按医生的嘱咐,我开始做一点轻微的活动。每天先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一番,感觉可以站立的时候,我便倚扶在卧室和阳台连通处的门框,把目光尽可能远地向北、向东投射过去,贪婪地似要把天地万物都装进眼眶里。
一个丽日蓝天的日子,我面向着东方,目光从一片由近至远、参差错落的高大建筑顶上越过,清晰地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一个柱形的建筑从一片高楼大厦中挺拔而出,显示出一种唯我独尊的气势——那就是名闻遐迩的中国尊。我曾经多次近距离仰望过它,感觉是高不可攀又有几分泰山当顶的压抑。而这会儿从如此遥远且貌似平行的角度看过去,它虽高大依旧,但曾经的压抑感没了。这让我瞬间得到一个启示:距离不仅产生美,而且也是化解神秘和压力的有效途径。
看累了,我便回床躺下,是补充体力,也是回味观景的感受。这个时候,我听到了火车行驶的声音。家人告诉我,这是北京西站发出的复兴号高铁,也或者是往北京西站开进来的和谐号高铁。我这才想起来,距我们小区东墙二三百米开外,就是一条进出北京西站的铁路,而小区的南边,更早的时候即是著名的广安门货运车站。若是在二三十年前,我在十八楼不仅能看见火车绿色的身影,而且还能听到响亮的汽笛声,这声音曾经就是现代化的标志之一。而今,似乎听不到汽笛声了。在我看来,以前的火车像是个豪横、自信、爱显摆的愣头小伙,动不动就要扯开嗓子号几声,以博得人们关注;而今的高铁则似一位内敛、稳重、有内涵的行者,心无旁骛,不事张扬,只把精力凝聚在行动上,不达目的不罢休。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跑出了更快的速度,抵达了更远的地方。
万里无云时,透过窗户向北眺望,视线的尽头是莽莽燕山山脉连绵起伏的山脊。因为遥远,所以朦胧,我只能在心里畅想它的雄伟和险峻。而近处的城市风景则是我熟悉的,路上的每一座建筑、每一座立交桥、每一处红绿灯,我都有着深深的印象。当然,也包括了那根高大的烟囱和它旁边的天宁寺。眼下,站在十八楼,我看不见天宁寺以及寺里的砖塔,只能看见热电厂的这根烟囱。我不知道这根年近50岁的烟囱还能立多久,尽管我曾经设想并期望,会有人来对它进行一番改造,让它在失去实用价值以后,能焕发出别样风采。相比而言,我更相信已经900多岁的天宁寺塔,还会有更长久的寿命。虽然,它没有烟囱那么高大。
而当我把目光从遥远处的万千风光收回来,俯瞰我们小区时,过往日子里熟悉的风景,甚至每天都与之融为一体的环境,也有了别一番趣味。绿树成荫、小桥流水、花草葳蕤、鸟鸣虫吟的小区,从高空看下去,整个布局原来是一个大大的“回”字形,12栋楼房围成一圈,相当于“回”字最外面的那个“口”字,而中心的下沉式花园,被苍翠的树木围绕,又组成了“回”字中间的那个“口”字,而且是一个绿色的“口”字,这便让我们生活的空间越发显得生机盎然,四季如画了。这一“发现”让我兴奋不已。
日子在我每天的远望近观中不知不觉地溜过,转眼已到了术后的第五个月了。家人的细心照料、医生的定期指导,还有亲朋好友的鼓励与关怀,让我的康复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此时,时令又到了西风起黄叶飞的深秋了。每年到了此时,小区里的树叶大多数由绿转黄,几棵高大的柿子树也会按部就班地挂起“红灯笼”。以前走在园子里脚踏满地的落叶,不免会有些悲秋的情绪在心头盘旋。而此刻,当我站在十八楼的阳台,看到的却是一番令我感慨的景象:道路两旁的槭树枫树梧桐树静静地矗立着,曾经的满枝绿叶被秋风秋雨染成了金黄或淡红,阳光下,鲜亮得耀眼。一阵西风扑来,这些叶儿便争先恐后地扑向大地的怀抱,姿态是那样的轻盈和潇洒。这一刻,我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敬意,过去的日子里,这些树无私地装点了人间风景,编织了绿荫花冠,而今,顺天应时,急流勇退,不和寒风斗狠,自甘落尽繁华,潜心养精蓄锐,静静地等待下一度春风,再开启新的生命航程。这是何等的智慧和聪颖?
虽然阳光照亮了前方的一切,但寒冷不可阻挡地降临了。这是岁月既定的逻辑,这是上苍对生命的考验。在经过这一个特殊的热暑和清秋之后,我对步步逼近的北风不再畏惧。我深知,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不过是十八楼窗外的一场风景变幻,我们只需坦然地面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