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温馨,你好!感谢你接受采访。按照工作时间超过25年计算,你应该是20岁出头就到采场工作了。先来说说,是什么机会让你到朱兰铁矿工作的吧,为什么选择了这些看起来与女性联系不大的工种?
温 馨:谢谢霍老师。我的老家在南充,父亲曾是攀钢工人,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当我还在高中课堂上为了理想的大学拼搏奋斗的时候,发生了一起改变一生的事情,父亲要退休了,需要一个子女接班……
当时哥哥姐姐都已经上了大学,不可能去接班,父亲就只有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虽然我一再向父亲表示想读书,可是父亲说哥哥姐姐都上大学了,如果没有人去接班,家里收入就少一大截儿;而且就算你读了大学,以后出来还是要找工作,还不如现在就去上班,上班以后你还是可以通过自考读大学嘛!考虑到当时家庭的经济压力,为了不让父母那么辛苦,我还是听从了父亲的安排,背井离乡来到攀枝花接了父亲的班。
后来我成为一名焊工,也是听了父亲的话。父亲告诉我,一定要学一门技术,有技术傍身,在哪里都能找到饭吃,俗话说了“天干三年也饿不死手艺人”。于是,我就学了焊工。可是焊工这碗饭哪有那么好端啊!三年的焊工学徒期间,一开始,十天有九天眼睛都是肿的,还不停地流泪,看东西都看不清楚。最初由于不会使用护具,脸上脱过几层皮,手上烫过无数的水泡,做不好活儿还要挨师傅骂。不过我天生就是犟,一次做不好就十次,十次做不好就一百次,反正总有做好的时候。就这样,三年学徒期满,我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焊工。
霍俊明:可以想象你三年学徒的艰辛和付出,真是不容易。你写下的第一首诗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选择了诗歌而不是其他的文体?
温 馨:2008年我有幸结识了攀枝花市的一些优秀诗人,在他们的引导下,我开始写作诗歌。写矿山诗的时候,我已经上班10年了。荒凉的矿山深处,露天开采矿石的现场,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矿工们吃苦耐劳、乐观的精神,深深触动了我,心中厚厚地郁积了一种情感,需要倾诉、表达。所以,不是我选择了写采场,而是沸腾的工作场景和诗意盎然的群山选择了我。
霍俊明:可能正是采场这样的劳动空间激发了你的诗,激发了你写自己以及矿工们的生活。那么,你觉得,诗歌在你的工作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温 馨:最开始是以一种平常心来写的,仅仅是情感表达的需要而已,那时就想向世人述说我们矿工的生活,我们的酸甜苦辣,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生存状态,当时只凭一腔热情、真诚,拼命地写。我的采场诗,是真实的,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都是我的亲身体验,写诗改变了我的精神状态,也成就了我对平凡事物的追问,它已成为我工作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是有了诗歌,再苦再累我都没有抱怨过,我相信风雨过后一定有彩虹。
霍俊明:诗歌与生命的存在状态在你这里是融为一体了。你的工友们读过你的诗吗?
温 馨:我以前写诗,工友是不知道的,近年发表了一些,他们会顺便夸我几句,说一些支持鼓励之类的话,挺暖心的。有些工友会把我的诗拿给他们的子女看,并告诉他们,即使是一个小工人,只要坚持自己的梦想,就会有成功实现的那一天。这几年我们公司领导、还有朱兰铁矿的领导对我都很好,很支持我的业余创作,我很感恩,也为自己没有写出更好的作品来呈现工友们的精神风貌而深感惭愧。
霍俊明:你的组诗《采石场》在《诗刊》社所属的中国诗歌网微信公众号推出后,阅读量已经超过了1.2万,留言也有六七十条,甚至有网友直接以诗歌的形式抒发读后感,也有人给出了一些建议。这些留言,你看过没有?对此有什么感受?
温 馨:这些留言我看过了,感谢大家对我的鼓励,我觉得自己的诗歌还不够好,比如诗太实、散文化、想象力不足,不够灵动、不够厚重等。今后我还要多阅读,多观察,多积累,争取创作出更好的作品,才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期望。
霍俊明:你的工作很累,你一般是在什么时间来读诗和写诗的?通过什么渠道来接触和阅读诗歌?
温 馨:我知道任何事情想要做好,都是不容易的,时间都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我的诗歌就是在电铲旁、钻机边的工余时间记下来,再回家一行一行地修改,慢慢地就累积出来了。千万别以为上班还有空写诗,没那回儿事!工作时必须专注细致,一点马虎不得。干活干累了,同事们说,休息一会儿吧,大家就找块石头坐下来,他们抽烟、喝水,我就见缝插针,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并匆匆地记下来,有时,刚有写作的冲动,又要干活了,思绪因此中断,但一有空余,我就会酝酿接下来该怎么写,或看看书,有时一首诗要断断续续地写几天。
我关注了一些诗歌公众号——比如诗刊、十月、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等公众号,上面发出的好诗我会去阅读,去琢磨。我也买了不少书来看。同时,我的身边有一些诗人朋友,他们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益友,我经常把刚写好的诗歌发给他们看,他们会指出我诗歌里的缺点并给我提一些建议,然后我再继续修改、打磨。认识这些朋友,我感到非常幸运,我也非常珍惜我们的友谊。
霍俊明:如果有人或者媒体根据你的职业、身份称你为“矿场诗人”“女工诗人”,你认可吗?当下在一线工作的各种工人和基层群体中写诗的并不在少数,你对王计兵、老井、陈年喜、郑小琼、许立志等人的诗歌有什么评价?
温 馨:我不在乎什么标签,叫我“矿场诗人”“女工诗人”都是可以的,我们采矿工人这个群体在一定程度上是被忽略的群体,放眼整个诗坛,有写煤矿工人的诗且写得很好的,但真正写矿山写矿山工人的诗歌少之又少。我是矿工的一员,又在一线工作,矿工的喜怒哀乐,也就是我的喜怒哀乐。我没有必要去掩饰矿山上那些恶劣的场景与细节,“真”是我诗歌的特点,我的采场诗正是基于这一点,向下,从低处开始,从细微处下笔,呈现、还原真实的采场场景,还原真实矿山里的人、事、物。我的每一首采场诗,都来自我一线的真实体验。渐渐地我觉得我不仅仅是在写单一的“我”,我在写我们,写“大我”这个群体。王计兵、老井、陈年喜、郑小琼和许立志的诗歌,我不但看过还收藏学习过,他们是我诗歌路上的老师。
霍俊明:写了这么多年诗歌,你心目当中肯定有了关于“好诗”的认知,那么你认可的“好诗”应该具备哪些因素?
温 馨:很多年前我向龚学敏老师问过这个问题,他告诉我:“能感动人的诗就是好诗。”在我看来,诗歌是发现,是独特。好诗具有唯一性,不可复制。诗歌写作要尽量向下,那里有“沉默的大多数”,还必须要有大的怜悯之心,如此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这一点我的路子虽然走对了,但做得还不够,还必须继续往下挖,溯本求源,不停地追问。
霍俊明:读你的诗,能第一时间感受到真切的生命气息、生存环境以及精神状态,能读出你的感受以及对自我、时间、生活的想象力。你怎么理解自己的诗?
温 馨:每一个事物都是有灵性的,只有平等地去面对它,关注它,才能通灵,才能与之对话。严酷的工作环境并没有磨灭我对学校对学习的向往,反而给了我无限的创作灵感和想象。因为从小就喜欢看书,采石场上再寻常不过的一花一草,工作中枯燥乏味的焊条、机械,它们都成了我创作灵感的源泉。我将心沉浸到了矿山的每一个角落,用心感受矿山上的点点滴滴。采场、矿石、厂房以及路边的喇叭花、小野菊、枇杷树、巴茅草、向日葵都成了诗歌创作的灵感源泉。工棚里的老鼠、电铲上的蜻蜓、螳螂和吹过采场的山风以及汗流浃背的工友也都成了书写的对象。工作的内容——焊水箱、换拉门绳到使用的工具焊枪、扳手都成了寄托情感的载体。目之所及,有心者,才会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