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中国舞剧创作、演出的红火景象是不言而喻的。即便观剧、评剧如笔者之热衷、专注者,也很难给出读者一个关于2023年舞剧创作的较为宏阔而又清晰的“回望”……
现实题材的跨越与传统文化的开掘
2023年舞剧的红火景象不仅是色彩斑斓,更有着铿锵风骨与真挚情怀。在笔者看来,这一年的舞剧创作有两大价值取向:一方面是现实题材舞剧有了大幅度的跨越,如《深AI你》《风起大陈》《万家灯火》《龙·舟》《东方大港》《归来红菱艳》《咏春》等就是如此;另一方面是传统文化资源为舞剧创新赋能,如《白蛇传》《曹雪芹》《诗忆东坡》和两部《红楼梦》(“芭蕾版”与“民族版”)。同时,作为现实题材舞剧的《龙·舟》和《咏春》,实际上也是对传统文化资源的精神解码,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荣光重焕。
就总体而言,现实题材舞剧之所以有了大幅度跨越,在于编导对“生活动作舞蹈化”的编创理念及方法都有了大幅度提升。如《风起大陈》中对1950年代进军浙东大陈岛垦荒劳动的动态提取及其形象编织,又如《万家灯火》对电力工人攀高作业的视角切入及其动机表现,还有《东方大港》中对现代化港口场域模态和时空流转的设计,等等,都通过不同的语言提取方法和形象塑造理念,极大提升了现实题材舞剧的品质。
这里还应特别提及的是《深Al你》和《龙·舟》,前者驾驭“街舞”的形式风格去表现“人工智能”时代的动态形象,在对时代前沿的关注中体现了舞剧的时代风范;后者则撷取“龙舟”的传统文化资源去揭示当代青年劈波斩浪的精神底蕴,隐喻了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华民族旧邦新命的坚定信念。
2023年联手创编了《龙·舟》《东方大港》两部舞剧的钱鑫和王思思,是这一年特别值得我们关注的跻身当代舞剧创编“第一方阵”的新生力量。如前所述,由其二人创作的《龙·舟》,撷取与“龙舟”相关的传统文化资源,揭示了时代的精神底蕴。而数年前,由他们创编的《醒·狮》,亦是撷取了“醒狮”这一传统文化资源去凸显民族的坚韧意志,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极大地赋能于《醒·狮》的舞剧创新。
同样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咏春拳”为基础创编的《咏春》,作为年度最为火爆的舞剧之一,以《咏春》为名,却并非为介绍“咏春拳”而创作。该剧场刊里开宗明义的第一句便是:《咏春》是一部致敬平凡人的英雄故事。怎样“致敬”呢?场刊里写道:“以同根同脉的民族亲情和自立自强的中华儿女本色为立意,塑造了以广东武学宗师为代表的‘中国英雄’形象,以‘扶弱小以武辅仁’的尚武崇德精神弘扬民族自信。”为了把这样一个故事讲好、讲出效果,主创人员确定了“双线叙事结构”,即“戏外”深圳《咏春》摄制剧组与“戏内”拍摄对象叶问赴香港打拼的两条故事线索。二条线索在剧中并行展现、无缝切换。用主创人员的话来讲,这是“两个时代的故事与人,在剧中彼此呼应和共振;因‘英雄’而来,由‘追光者’而展开,最终落在‘理想’。这也与深圳的城市精神一脉相承”。
作为一种传统文化资源,咏春拳又是在何种理念指导下赋能《咏春》的舞剧创新呢?该剧编导周莉亚说:“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不是一句口号。对创作者而言,眼中有平凡人、老百姓,看得到真正意义上的‘人民’,作品里才能够描摹出他们的形象,才能真正做到以人民为中心。舞剧《咏春》的场刊里写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武林,少数人成为英雄,大多数人成为了照亮英雄的光。当无数个微弱的光点亮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这些光是由无数个平凡人塑造的。舞剧《咏春》讲的是武术精神,但更多展现的其实是平凡英雄……虽然时空在变迁,但追寻梦想、追寻光的精神依然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沈伟编导的《诗忆东坡》也是2023年最受关注的“现象级”舞剧之一。作为美籍华裔舞蹈家,该剧是沈伟应中国东方演艺集团之邀加盟创编的。在该剧中,我们看到了用“现代舞诗剧”来定义大型舞蹈作品的构成模态,也看到了该剧主创沈伟对自我身份的定义——他统揽了该剧总导演、编舞、视觉总监、舞美设计、服装设计等工作。“诗剧”模态是指诗化的、或者说意象连缀的构成方式,剧名“诗忆”则意味着,通过东坡诗词去追忆、破译“东坡精神”。有趣的是,当《诗忆东坡》于2023年7月在上海文化广场首演之际,正是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热映之时。有记者在采访沈伟后说,《诗忆东坡》大概就是舞剧版的“宋代美学三万里”。笔者认为,若要把沈伟阐释的“东坡精神”归结为“舞剧版的宋代美学”,可能会让该剧在接受“国际解读”之前先遭遇“国潮误判”。其实对沈伟这样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家来说,“表现什么”固然重要,但他思考更多的当是“怎样表现”。
在一次接受访谈时沈伟曾提到,他之所以思虑再三后接受该剧的委约,是基于自己过往的创编经历:他曾经把西方荒诞派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诗歌改编成舞剧,继而在作品《声希》(Folding)中,将八大山人的画作叠合在莫奈的“印象派”画作之上。前者意味着,他认为自己具备将诗歌意象转化为舞蹈动态形象的能力;而后者则意味着,他发现了视象叠合所产生的“视觉式样”的奥秘。至少在当时,他认为自己有可能赋予“东坡精神”一种新颖且有效的视觉呈现方式,这便是鲁道夫·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一书中强调的“视觉格式塔”的理念。该剧的编舞设计,仍是沈伟一以贯之的“自然身体发展法”理念的延续:不仅探索能量在个体身体中的波动与变化,并且追踪这种波动与变化是如何扩散至群体之中的。在笔者看来,《诗忆东坡》以“现代舞诗剧”作为模态命名,最重要的其实是沈伟将其“自然身体发展法”推向了“视觉格式塔”的创编境界。
“中国学派”的创编策略与前行步履
由中央芭蕾舞团创演的《红楼梦》、广州芭蕾舞团创演的《白蛇传》以及重庆芭蕾舞团创演的《归来红菱艳》,体现出了芭蕾艺术“中国学派”的创编策略和前行步履。三部舞剧中,《归来红菱艳》属革命历史题材,继承了中国现代史中革命文化的传统,剧中对“中国学派”芭蕾语言风格的体现,除特定革命历史场景中的事象和性格外,还有“秀山花灯”等民俗舞蹈的“性格化”表现。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化传统的《红楼梦》和《白蛇传》,由两位“非芭蕾编导”分别担纲主创,这两位各有10余部舞剧立身的编导,在初涉芭蕾舞剧的创编中尝试着自己的理解与探索。
在佟睿睿看来,《红楼梦》是她一直放在心里,却始终不敢轻易触碰的选题,“等到中央芭蕾舞团确定开排,脑海里曾经闪烁的种种想法,竟终归于白茫茫一片,覆盖着有与无、真与假、虚与实、色与空的无尽交织……于是,这白茫茫一片很自然地成为芭蕾舞剧《红楼梦》的入口,成为宝玉归隐途中无尽的回望”(见该剧场刊)。虽然笔者认为,该剧的打开方式“很民族”,但从言说方式来看,它也“很现代”。
与之相比,王舸编导的《白蛇传》更是“现代得很”。用该剧主创们在推文中的话来讲,即“传统的故事框架,对应的是现代的意识和表现手法……突破原有爱情戏的‘感恩’色彩,对经典情节‘反转’处理,融于现代人‘敢于担当’的风貌……”特别是剧终之际,一支如梦如幻的歌仿佛从天际飘来:“人生匆匆始终忘不了,那年西湖的春雨湿了断桥;人生漫漫始终忘不了,雨过天晴彩虹现,回眸笑。一生一世只为了寻找,两颗心长久离散没着没落;半梦半醒花落知多少,此情千古似海深,谁知道……”显然,无论是《红楼梦》还是《白蛇传》,编导在撷取传统文化资源的深厚底蕴时,更赋予了其充满青春感的现代力量。
以戏剧的手段、舞蹈的逻辑进行叙事
尽管《咏春》和“黎星版”《红楼梦》都是2023年最为“火爆”的舞剧,但笔者对后者的评价相对更高,认为这是一部将中国民族舞剧推向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新高度的作品。该剧其实首演于2021年,但在舞剧“百花竞妍”的2023年却风头最盛。在笔者看来,该剧其实就是高度吸纳并整合了“舞蹈剧场”理念的“民族舞剧”。
黎星在《〈大饭店〉创作手记》(载于《当代舞蹈艺术研究》2022年第2期)中曾主要强调了三点:其一是人物设置与“悬疑感”的营造。比如该剧便是以7个人物、7种色彩构织出当代人的肉身之旅和精神漂泊的生活困境;同时又通过7个不同人物的不同个性的身体语言,营造一种“悬疑感”,给予观看者一种沉浸式的叙事参与感。其二是削弱具体的叙事而代之以不同的视角。比如该剧既视“大饭店”为公共空间,又视其为私密空间,人物在不同空间中的“自我”是矛盾的,以至弄不清哪个才是“真我”;故而该剧削弱了具体的叙事,取而代之的是8个不同的视角(除却7个人物的内视角,还有观众的外视角),作品嫁接不同视角的方式在于“情绪”的同质性,而不同的“情绪”又以不同的物象符号来体现。其三是如何创编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好看舞段”。
正如黎星所说:“作为舞蹈编导,我希望通过作品去探索‘舞蹈剧场’的边界到底是什么?我认为,无论是舞美、装置、光影、肢体、声音、文本,最终应该服务于‘舞蹈’而非‘戏剧’……人们对《大饭店》的关注或许源于‘舞蹈剧场’这种形式;但当人们观看后,一定会继续对《大饭店》这种以戏剧的手段、舞蹈的身体逻辑来进行叙事的作品产生兴趣。”每当读到这篇“创作手记”,我总会想,这其实也是黎星对舞剧《红楼梦》的创作思考。我们只需把文中的“大饭店”看成《红楼梦》事象发生的“大观园”,再想想“大观园”中“金陵十二钗”的个性、视角及身体语言,应能感悟“黎星版”《红楼梦》的真谛。
回望2023年中国舞剧创作,笔者认为亦不必“颗粒归仓”,对之加以“面面俱到”的扁平化陈述。“回望”看似“信马由缰”,其实更多关注的是广大观众“下马观花”的票决,以及笔者从中体悟到的这一年舞剧演出市场“红火景象”的本质,那便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资源对舞剧创新的赋能。
(作者系中国评协顾问、北京市文联特约评论家)